簪笔集(213)

他上前半步,指尖稳稳托住碗底。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

近得能看见他脸颊上的细碎晨光,能闻到他衣间混着青橘气的清冽。

碗里的水荡开一圈涟漪,一圈圈荡向碗沿,又一圈圈敛回中心,敛回去时,又带起新的涟漪,一圈圈,在清阳里漾个不停。

风还在吹,祝昭的蓝色发带被风扬起,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手腕。

像春溪漫过青石,像一缕不舍离去的水痕。

他深布长衫的衣角也被风吹起,恰好与她的蓝色裙裾撞在一处,那抹蓝太鲜活,像突然泼入宣纸上的石青,撞碎了他周身沉郁的墨色。

衣摆与裙裾被风推搡着,竟生了几分难分难解,仿佛生来就该如此纠缠。

他抬手托着碗的指尖动了动,直直地望进她眼底,那里映着他的影子,清晰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春深庭院,落花满阶。

“别来春半。”

他说。

自分别以来,春日不知不觉已然过去了一半。

祝昭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地巡梭,随后低头,果不其然看到他了食指上的一点小痣,她的声音同样很轻:“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原来我们相遇得这般早。

原来我们早就有了羁绊。

李烛在不远处的老树上支起一只腿倚着树干。

他看着前方不远处那对相对无言又欲说还休的身影,二人明明隔着距离,二人明明处境微妙,可在这一刻他却觉得,只要这两个人站在那里,只要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他们便仿似被一股坚韧的力量所深深牵系着,以至于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能真正地将他们分开。

想到这里,李烛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极为真切的笑意。

他为中郎将感到高兴。

他替中郎将感到欣喜。

在经过了过了那样多的算计、漂泊、心死与挣扎后,在徽州的一角,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找到能能让他这片荒田长出鲜花的种子。

李烛不再隐匿,从树下一跃而下,落地无声,然后大步朝着小院门口走去。

“祝姑娘。”他向着祝昭抱拳行礼。

“李校尉。”

暮春的风轻轻吹过,卷起地上的落花,打着旋儿。

......

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天色便沉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点毫无预兆地落下,敲打着青瓦粉墙,很快便在天地间织起了一道朦胧的雨帘。

袁琢躺在竹椅上,目光空茫地望着冰凉的雨滴从屋檐滑落,串成一道道不间断的珠帘,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中郎将在看什么呢?”赤华端着茶盏走过不远处的廊庑,询问一直站在廊庑处望向袁琢方向的李烛,“雨气寒凉,李校尉进去用一盏热茶吗?”

李烛微

微摇头,低声道:“不用,多谢,我是暗中护送中郎将到此,陛下并不知晓,需得立刻赶回京中,不便久留。”

赤华又转向站在李烛旁边的祝昭,祝昭摇了摇头,看着袁琢的方向:“给他送过去吧。”

赤华应声,端着茶盏,将那盏温热放在袁琢手边的小几上,低声说了句什么,又退回到了屋里。

雨声不绝。

良久,李烛的声音响起,带着恳求:“祝四姑娘,中郎将似乎病得很重,我必须立刻返京,在走之前,我可否拜托你劝劝他?救救他?”

祝昭的目光依旧落在袁琢身上,声音轻却清晰:“我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祝姑娘,你——”

祝昭直面的他的眼睛:“李校尉,你应当知道,我曾与中郎将一同护送我的阿弟阿妹回探州。在探州,我的生母对我恶语相向,我受不住,便逃了出去。”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莫名让人感到窒息。

“我逃出去后,探州就落了一场大雨。”她继续道,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雨幕,看到了彼时彼地,“离开探州后的时日,我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但我时常想起探州的那场雨。”

“就像一本书落入了雨中,纸张被浸透,字迹模糊,难以平复,你若强行将血肉模糊的纸张揭开,只会让纸张碎裂,两败俱伤,那本书便不再能用了。”

“我想,人生中的许多事情,大抵便是如此。一旦被雨水淋透,便注定无法恢复如初,裂痕就在那里,强行粘合,不过是自欺欺人。”

“所以我不愿去说教他,不愿和他说你该如何。我只需做好我自己,让他自行其是。”

她顿了顿:“或许这般,才能让他自己停止割裂,重新愈合。外人强加的道理与期望,于他而言,或许是另一种负担,是另一场落不完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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