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笔集(211)

他穿着绯红官服,身形清瘦了些,面色平静,依礼参拜,动作规整。

萧桓记起他第一次拿正眼瞧袁琢就是在这天宸殿中,从前他只知道他是自己皇兄的带刀侍卫,不屑予他眼神。

可他的女儿看中了他,这就让他不得不好好瞧一瞧眼前这位满身是伤的青年。

那时的袁琢方过弱冠,满身斑驳,毫无体面,却跪得笔直,不愿低头折节,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青竹。

他喜欢看君子折节,他喜欢征服一切,他用了手段把这段青竹留在了自己身边,让他俯首称臣,让他听之任之。

袁听之做事很利索,很完美,他用起来十分顺手。

其实袁琢那日说将崔协远送潇州,他早就将袁琢的生平查了个底朝天,自然猜到了知道袁琢是要报恩,不过此举确实合他自己的心意,只要他们放权,他也不愿为难魏国公府。

所以他默许了,只是他想不明白,平日里在朝堂之上袁琢对魏国公府的帮衬已经很多了,如今却又铤而走险再帮他们了一次。

他想不通,值得吗?何必呢?

不过他也懒得管,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许是人年岁到了吧,他如今很多事情都懒得管,懒得细想,不像年轻时一样想将万事都压在自己肩上,将万物都控制于股掌之间。

昨夜故人如梦,是三十多载的第一次,他如今坐在高位上,望着殿角铜漏滴答,脑子里却不自觉的想起了少时。

恍惚见崔太傅持卷而来,苍老嗓音似还在耳,耐心地教导他们兄弟们治国平天下,又见含玉丛中扑蝶,她笑靥如春日繁花,鬓间落的残花竟比后宫所有珠翠都鲜亮,再见与萧檐策马猎场,烈酒烫喉。

可转瞬,光影坍缩,太傅的官服被宫墙吞了去,只剩殿堂残烛泛着冷光。

宫墙太高,锁住了含玉的笑,待再寻时,终不似,少年游。

皇权如刃,宫墙似壑,后来萧檐叩拜的身影,在丹墀上越来越矮,直到某一日,那身朝服再也没跨进这朱门,只余宫墙外,风声替他应答。

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在了这深深的宫墙之内。

他试图抬头看天,想看看是否与他年少时看到的一样,可惜殿宇太高太阔,望不见天。

心比天低。

“臣,袁琢,叩见陛下。”

萧桓收回神思,望向了伏在地下的袁琢。

当年的袁琢衣衫褴褛却笔直朝气,如今的袁琢一身官服依旧笔直,却没了朝气,只余沉郁。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他未经雕琢的生命力是什么时候被雕琢掉了的呢?

萧桓避开他的目光,望向殿外晦暗的天光,继续道:“朕已下令,革去你所有官职衔位。念你往日之功,赐金百两,即日离京。天涯海角,随你去吧。此生不必再回京畿了。”

三柱香的时间后,袁琢从天宸殿走了出来。

他最后再抬头望了眼朱红宫墙,久违地笑了笑。

他想,他该寻个好去处了。

他奉诏入宫前,去找过周涤。

周涤在书局里见到袁琢,略显意外,却还是停下脚步,执礼问好。

袁琢回礼,开门见山:“周公子那日说偶得我夫人手书是在徽州,请问几月前公子为何南下徽州?”

周涤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蒙陛下恩典,准予假期,返乡省亲。”

“徽州乃文萃之地,公子省亲本是常事。只是,陛下未曾另有嘱托?”他慢慢靠近周涤,压低了声音。

周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如实相告:“陛下那日召见我时,言及年少曾游历徽州,印象极深。尤其提到,曾在姜陵邻县濯陵的一小小山坡之上,亲手种下一棵枇杷树。”

“陛下说,夜晚梦中忽见少时旧事,见那枇杷树枝繁叶茂,心中感慨万千。得知我籍贯正是姜陵,便特恩准予假期,并嘱托我务必去寻一寻那棵枇杷树。若树仍在,便代陛下为那树系上一条红绸。”

“系红绸?”袁琢重复道。

“是。”周涤点头,“陛下言道,若见红绸系于旧树之上,便当是他为这天下苍生,祈一份安愿。”

袁琢沉默,最终只是对周涤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周公子,再会。”

周涤连忙拱手:“中郎将,再会。”

在方才袁琢沉默的时间里,那些零散的曾被忽略的线索骤然串联。

周涤南下徽州的时间恰好与他当初奉命追击刺客的时间重合,世上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陛下日理万机,为何偏偏在那夜忽梦少年枇杷树,又偏偏指派尚未入仕的周涤在这个当口

前去系红绸祈愿?

是因为暮春御前行刺案。

那场看似凶险万分的御前刺杀,此刻想来处处透着蹊跷。刺客能近御前却又未能真正重伤陛下,武功路数看似凌厉却又像是在等袁琢出手,这绝非寻常刺杀,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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