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一次回孙府,每一次面对父亲和兄长,面对无处不在的对比和审视,都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他窒息。
而她和他去,会帮他说话。
所以他会下意识地感舒坦。
萧朔华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心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的情绪。她重新端坐,脑中飞速运转起来。
她答应孙湛今日前来赴宴最根本的目的是来观察,来找出能助她和离的法子。
宴席间的种种细节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回放。
孙休对长子功业的每一次彰显,对孙湛每一次不得体举动不满的视线,对莫负皇恩门楣的劝诫......
她一直将目光局限于这桩婚姻本身,局限于孙湛的不堪与否,却险些忘了这桩婚姻最本质的起源是因为政治。
是了。
父皇初登大宝之时,根基未稳,朝局波谲云诡。孙休作为盘根错节的老臣,其态度举足轻重。
这桩婚姻,与其说是恩赏,不如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安抚与交换。父皇借联姻以示恩宠,换取孙休一系的支持与稳定,而孙家,则得到了看似显赫的皇家姻亲身份。
那么,若这桩婚姻存在的根基动摇了呢?
若孙休不再是被父皇需要倚重,反而需要提防甚至铲除的权臣了呢?
结党营私、贪墨舞弊、甚至只是决策上的失误,只要其势力膨胀到令父皇感到威胁,或其存在已成为朝局稳定的阻碍,父皇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剪除。
甚至,不止孙休。
萧朔华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
若那被誉为孙家未来希望的孙大郎君因其年少得志,锋芒太露而犯了父皇的忌讳?
她眸光倏地一亮,一个更为精巧的计策逐渐清晰起来。
她只需反其道而行之。
她要在
父皇面前,做一个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甚至感念夫家的好新妇。
越是心中厌弃,面上越要推重。
她只需要说一些话,说一些句句像是褒奖的话。但听在多疑的帝王耳中,尤其是面对一个势力本已盘根错节的权臣家族,一次又一次的称颂,一次又一次的强调孙家的权势与能力,便是在陛下心中一次次地加深孙家势大、孙家能臣辈出、孙家圣眷正浓的印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功高震主,权大生忌的道理,千古皆然。
父皇当年能为了稳固朝局将她嫁入孙家,他日,自然也能为了遏制可能出现的权臣之势,亲手拆了这座联姻的桥梁。
甚至都不需要孙家真的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只需让陛下觉得,孙家已不再需要皇家这重姻亲来锦上添花,甚至这重关系反而可能成为其进一步扩张势力的助益时,陛下自然会心生警惕,亲手收回这份恩宠。
思及此,萧朔华唇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弧度。
这趟宴席,她当真没有白来。
马车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公主府到了。
孙湛小心翼翼道:“殿下,到了。”
他见她不动,有些迟疑,似乎想伸手扶她,又不敢。
萧朔华缓缓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思绪尽数敛去,并未看孙湛,只是淡淡道:“嗯,下车吧。”
她先于孙湛步下马车,夜间的寒风吹起她华贵的裙摆。
风并未停歇,只是陡然变得更加凛冽刺骨,卷着零星的雪沫,吹拂起一角沾着尘泥绯色衣摆。
绯色衣摆无力地垂落在廊庑冰冷的地面上,随着风的节奏微弱地起落。
袁琢整个人躺在冰冷的廊庑之下,面色惨白如纸,早已失去了意识。
他的身体微微蜷缩,一只手死死抵在胸腹之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痉挛,另一只手无力地摊开在一旁,仿佛经历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又百般痛苦挣扎,最终力竭,被剧烈的痛楚吞噬了所有神智,昏死在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
李烛吃完年夜饭,提着食盒想来问问他是否需用些宵夜,顺带商量一下新年首场大阅的列队,可转过廊角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令人肝胆俱裂的景象。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袁琢,他就这般静静地躺着,仿佛一触即碎。
仿佛心脏糜烂。
汗水浸湿衣物,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到底一个人躲起来抽搐了多久啊。
痛啊。
好痛好痛。
无声无息是最痛的了。
光是看着,李烛都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骤停。
第97章 愿言思伯(三)
皇城西北大校场。
时值庆元三年正月初五,年节的余庆尚萦绕朱墙碧瓦,然肃杀之气已取代笙歌管弦。
高台上,萧桓孔珂端坐,太子与平康公主在侧,披着厚重的貂裘,饶有兴致地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