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是支撑不住,沿着墙壁滑蹲下去,素白孝服委顿于泥水之中,狼狈不堪。
正此时,一辆华盖马车碾过积水缓缓驶近。
车帘被一只涂着丹蔻的手掀起,平康公主蹙着蛾眉望向窗框外,瞥见墙角蜷缩的孤影,只觉得这身影越看越熟悉。
她本欲入宫寻萧桓再闹和离,此刻却微微一顿。
“停下。”她声音带着清冷,吩咐侍从,“去瞧瞧,那是谁家的人?这般模样摆在宫门外,成何体统。”
侍从上前细看,旋即回报:“殿下,是中郎将。”
平康公主眉梢一挑,露出几分惊讶:“是他?”
她本不欲管,但想到自己是利用袁琢丧妻之事作由头闹和离,略一思忖,终究挥了挥手:“罢了,瞧着怪碍眼的,将他挪上车来,别在这儿污了地方。”
两名侍从依言上前,将几乎脱力的袁琢半扶半架地搀上马车。
袁琢一身寒雨湿衣,车内熏香暖融。
他无力地靠坐在车厢角落,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却急促,长睫湿漉漉地搭着眼睑,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平康公主稍稍挪远了些,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喂,袁听之,你怎么搞的?你可别死在本宫车上。”
见他毫无反应,只余细微颤抖,她终究又哼了一声开口:“啧......你这副鬼样子,要不要本宫发发善心,替你唤个大夫?”
袁琢似用尽力气才勉强睁开眼,视线涣散,声音低不可闻:“不......不敢劳烦......殿下。”
平康公主见他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蹙眉嫌恶地别开眼,终是没好气地吩咐:“不进宫了,出宫拐去西街,寻个药肆把他丢下去。”
她转回头,瞥了一眼蜷缩着的袁琢,语气硬邦邦地添了一句:“袁听之,你可得撑住了,别真死在外头了,想想祝昭啊。”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晃晃悠悠。
车厢内暖香馥郁,更催人胸腹翻涌。
袁琢本就强抑着恶心,平康公主的话语又像针般刺入他混沌的神智,骤然撬开了他紧封的痛苦。
他喉头猛地一哽,再也压制不住——
竟猝不及防地俯身,随即“哇”地一声,尽数呕在了铺着柔软锦垫的车厢地板上。
霎时间,车内死寂。
平康公主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狼藉,那秽物与污水玷污了她华美的车驾,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下一瞬,她几乎是从坐垫上弹了起来,尖声怒斥,彻底崩溃:“袁琢!你!你混账!本宫的车!这可是蜀锦的垫子!你!你简直!”
她气得指尖发抖,指着袁琢,姣好的面容因愤怒而涨红:“滚下去!立刻给本宫滚下去!停车!”
袁琢呕得浑身脱力,眼前发黑,伏在原地不住喘息,连道歉的力气都没有了,破碎得好像只剩下一口气息。
平康公主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死死攥着绣帕掩住口鼻,可目光瞥及袁琢那面色惨白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的模样,满腹的叱骂到底没能继续出口。
她强压下翻涌的恶心与怒火,扬声向外问道:“到何处了?”
侍从在外恭敬回道:“殿下,刚过天策卫门口。”
平康公主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心道刚好。
她立刻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多留袁琢一刻都难以忍受,疾声吩咐:“快!赶紧把他弄下去!就丢天策卫门口!让他们天策卫自己处理去!”
侍从得令,两人一左一右,将几乎失去意识的袁琢半拖半架起来,袁琢毫无反抗之力,任由他们动作,素白的衣袂在寒风中飘荡,如同被折翅的白蝶。
侍从略一松手,袁琢便软软跌倒在冰冷湿滑的石阶前。
一男子正拢袖静立于天策卫檐下,就见平康公主车驾疾驰而来又仓促弃人而去。他未来得及上前行礼,那华盖马车便已扬长而去,只余雪地上深深的车辙与蜷缩于地的袁琢。
周遭复归寂静。
周涤略整衣袍,不疾不徐地步下石阶,行至袁琢身旁,俯身伸手相扶,动作沉稳而并无过多怜悯之色,只道:“袁大人。”
袁琢借力艰难抬头,视线模糊中辨出来人,声音沙哑破碎:“周公子何以在此?”他气息不稳,难掩狼狈。
周涤并未立即答话,只先助他略靠稳于石阶旁,继而从怀中取出一本以青布仔细包裹的册子,封皮已微显旧损。
他双手递过,神色沉静温和,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庄重。
“旧年于徽州偶得此物。”周涤开口,声调平和却难掩一丝沉痛,“翻阅之下,方知是尊夫人手泽。听闻瑕州噩耗,惊悉才女凋零,涤,心痛难言。”
他略顿一顿,目光落在《拾徽录》上,有无限惋惜:“祝姑娘才思清妙,见解超卓,涤昔日曾有幸得与其对诗写文,常觉自愧弗如,如今竟是伯牙绝弦,广陵散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