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笔集(190)

袁琢伏身更低:“劳陛下挂心,是臣之过。”

萧桓拊掌大笑。

鳏夫?他袁琢何止是鳏夫?

翁与妻同丧,期月之内,先是阿翁,再是新妻。

若此时自己再行夺情,天下人将如何议论?他方才所阅奏章,是平康的驸马孙湛上呈,孙湛之所以弹劾袁琢,是因为平康知道袁琢丧妻,为此又闹着与孙湛和离。

萧桓只觉额角阵阵抽痛。

“你知道的,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萧桓忽然止住了笑声,静默片刻,复又开口:“朕要听什么,你心中明白,朕要你亲口道来。”

袁琢却问:“陛下想要听臣说什么?”

“平康的驸马闹到朕跟前,说平康吵着执意要和离,就是为了你。”

还不待袁琢应答,他叹声又道:“听之,你可真是令朕头痛不已。”

萧桓高坐龙椅,目光如刃,细细剖视着他每一分神情。

袁琢闻言伏身,肩背瘦削如孤山。

殿外雷声闷滚,雨骤风狂。

萧桓凝视他低垂的眉眼,心中疑云乍起又散。他怀疑祝昭死亡的真相,可袁琢这般失魂落魄之态,若非真遭大恸,何以至此?且平康素来任性,所言虽不可尽信,然此事关人命,她定不敢虚报。

“听之觉得,朕该怎么处理?”萧桓缓缓开口,语带试探。

第93章 中心藏之(二)

殿外雷声闷滚,雨声渐沥。

萧桓指尖轻敲龙案,似是无意般提及:“天策卫中郎将一职牵扯甚广,朕……”他略作停顿,意味深长,“一时思忖还有何人能担此重任,听之若真卸职,平康向来刁蛮,也不知......”

他并未看袁琢,语气悠长,言尽于此,仿佛只是帝王的自言自语,诉说无人可用的烦忧。

然而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寂静的大殿中,也落在袁琢的心上。

袁琢肩头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岂会听不出天子话语的试探与引导。

沉默在殿中蔓延,只闻窗外风雨之声。

良久,他终是以额触地,声音虽低,却清晰可闻:“陛下,臣虽在丧中,然不敢因私废公。若陛下不弃,臣愿仍效犬马之劳。”

萧桓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要袁琢自己亲口说出,自愿将忠君置于

守孝之上。

如此,将来史笔如铁,也无人能说他萧桓不近人情,强夺臣子之孝。

他这才微微倾身,做出体恤姿态:“只是听之新丧至亲,朕实在于心不忍。”

“臣,心意已决。”袁琢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请陛下允准。”

“既如此......”萧桓终于颔首,语气沉重,仿佛经过了艰难的抉择,“朕,便准了。听之答应朕的史书案,朕可是等了很久了。”

“臣,定不负圣望。”袁琢再拜。

他答得太过平静,太过顺从,仿佛早已料定此局。

萧桓心中忽升起一丝不安。

袁琢此人,素来心有九窍,此刻竟无半分挣扎,半分斡旋?他本该痛哭流涕,本该恳请守孝,而非这般无欲无求。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像是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一般。

不过这与他萧桓无关,袁琢只是他手中一把特别趁手的刀而已。

萧桓又关切地慰问了袁琢几句,话语间,雷鸣已息,暴雨已歇。

袁琢再拜退下。

“陛下。”钱公公悄声近前,“可要奴才着人盯着中郎将?”

萧桓摆手:“不必。”

他望着殿外倾盆暴雨,目光幽深,直至那袭白布麻衣消失在朱红宫门之外,萧桓方缓缓收敛了面上伪饰的沉重。

他摩挲着温凉玉扳指,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面色晦明不定。

袁琢确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刀,为他斩除无数荆棘。

昔日里,袁阿翁与祝昭的安危是束刀的缰绳。

如今绳断刃孤,这世间再无可制他之人。

若此刃心生异念,反戈相向……

思及此,萧桓竟觉一股寒意无声窜起,较之殿外冬雨更为刺骨。

他既倚重这把刀的锋利,又忌惮这分锋利终有一日会脱离掌控。

而此刻,宫墙下的袁琢步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扶住了湿冷的墙面,晃了晃脑袋。

他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砖石之上的雨光泛漾,四面望不尽的血色高墙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一阵剧烈的呕意翻涌而上,又被他死死抑回喉间。

这些年来,每见萧桓,总是如此,且一次比一次剧烈。

这难以自制的翻覆之感,几成本能。

他的指节死死抠着,额角抵着湿冷墙面,试图压下又一波翻江倒海的晕眩。

风声裹着耳鸣,几乎要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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