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抱着猫站起身,雪花落满他的肩头。他转向黑瞎子,目光平静地投过来,意思不言而喻。
黑瞎子还僵在原地,嘴里的烟都快被风雪吹熄了。他看着张起灵怀里那团灰扑扑、还在微微发抖的小东西,再看看张起灵那张在漫天风雪里依旧清绝得不似凡人的脸——眉骨如远山裁墨,鼻梁挺直如峰刃,薄唇抿着冰雪的线条,偏生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吸纳了整片长白山的夜色。此刻,这双眼睛正看着他,里面没有请求,没有商量,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抱着只流浪猫和推开青铜门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操。”黑瞎子喉咙里滚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像是被烟呛着了,又像是气笑了。他狠狠嘬了一口烟屁股,猩红的火点几乎烧到滤嘴,才烦躁地掐灭,烟头在雪地里按出一个小小的黑窟窿。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雪花被揉进他略显粗犷的鬓角。
“哑巴张!”他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意味,“你他妈是出来干活的!不是出来开善堂的!这玩意儿……”他指了指那猫脑袋,“冻得半死,一身跳蚤,指不定还带病!你打算揣着它去杭州?”
张起灵只是看着他。风雪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他抱着猫的手臂微微紧了紧,那小小的温热躯体在他冰冷的怀里轻轻拱了一下。他没说话,但姿态已经摆明:猫,他抱定了。
黑瞎子和他对视了三秒,败下阵来。那眼神太干净,太执拗,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又能拿我怎样?
“得!得得得!”黑瞎子烦躁地挥挥手,像是要驱散这荒谬的情景,“算老子欠你的!养!养行了吧!”他认命地转身,大步踩进厚厚的积雪,皮靴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跟上!冻死老子了!先去镇上招待所,找个兽医给它看看!妈的,这都什么事儿……”
他骂骂咧咧地在前面开路,风雪刮在他宽阔的背上。张起灵抱着猫,沉默地跟在后面,步履沉稳,黑色的身影在苍茫雪地里划出一道沉默的轨迹,怀里那点微弱的暖意,是他此刻唯一的行李。
镇上的招待所条件简陋,却有着烧得滚烫的土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酷寒。暖烘烘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木头燃烧的味道。黑瞎子开了两间房,却径直跟着张起灵进了他那间。他把自己的背包往炕上一扔,叉着腰,看着张起灵像安置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把那团灰扑扑的小东西放在铺了厚毛巾的炕沿。
“我去弄点热水和吃的。”黑瞎子嘟囔着,转身出去了。回来时,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盆冒着热气,另一只手拿着个掰开的、还温乎的肉包子。
张起灵正蹲在炕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那只猫。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冷玉般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温润的釉色。几缕墨黑的碎发垂落额前,半掩着他低垂的长睫。那专注的神情,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安静得像一幅传世的工笔仕女图——如果忽略他周身那挥之不去的、沉淀了千年的孤寂与力量感。
“喏,温水。”黑瞎子把盆放下,又把肉包子递过去,“泡软了喂它点?”
张起灵没接包子,只是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探了探盆里的水温。指尖在水面轻轻一点,荡开一圈涟漪。他试了试温度,似乎觉得合适,这才用那双能拧断钢铁的手,极其轻柔地抄起水,一点点淋在小猫身上。动作笨拙又认真,像在雕琢一块璞玉。
温水冲开了凝结的污雪,露出底下脏兮兮、打结的毛发。张起灵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似乎对那触感不太满意。他耐心地,一点点地揉搓着那些纠结的毛团,指腹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存在的伤口。水珠顺着他线条流畅的手腕滑落,滴在炕沿上。
小猫起初还紧张地缩着,但温水带来的暖意和张起灵指尖那稳定、毫无恶意的触碰,让它渐渐放松下来。它甚至开始发出细小的、满足的呼噜声,湿漉漉的小脑袋无意识地蹭着张起灵的手心。
黑瞎子靠在门框上,忘了点烟,也忘了手里的包子。墨镜滑到了鼻梁中段,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戏谑、懒散或精光四射的算计,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呆滞的专注。
他看着张起灵。
灯光下,那人低垂的颈项线条优美而脆弱,仿佛一折就断的玉簪花茎。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中完美得如同神祇的造物,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清冷又精致。尤其是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指间捧着的不是一只又脏又小的流浪猫,而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那亘古冰封般的漠然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取代,如同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深谷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最纯净的暖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