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肯定不能拿去问杜玉颇,旁敲侧击急了他就眼一闭坠下两行清泪来,喃喃自己为人子不孝,吓得问话的人赶紧跑开,生怕再多说两句他就解下腰带抛到梁上,吊死在官署里。
但他们不问,有人来问。
又一个大朝会过去的晌午,有宫人悄悄到了官署来,宣他面圣。
杜玉颇身上有伤,走得很慢,宫人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等他,他面带苦笑地低声告罪,再抬头却发现自己没向着御书房去。
眼前的是御花园里一处水榭,凉亭中垂着珠帘,一个身影坐在珠帘的棋盘旁边,一手支颐,手里玩着枚白子。
他艰难地跪下去,对着那个影子俯首,全程看着地面不曾抬头一瞬。咔嗒。帘子后传来一声轻响,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卿的伤好些了吗?”
圣人的声音清清淡淡,像是一泓潭水,水面极静,水下泛着幽幽的蓝绿色,看不出深浅。
“蒙陛下赐,”杜玉颇答,“已经不碍事了。”
帘子后的影子从棋盒里拿起一颗黑子:“岁末天寒,人烤多了炭火易躁,可杜卿未免太躁了些。这是怎么回事生了这么大的火气,把自己的儿子伤成这样?”
杜玉颇俯身俯得更低了些,从高处只能看到乌发与官服之间一段白皙的脖颈:“是臣为子失道。”
咔嗒,这颗子也落下了。
“怎么个失道法,讲讲。”
“臣的母亲管教臣,臣顶撞了几句,惹怒母亲,故而被罚了家法。焕郎年幼,见臣身上有伤受了惊吓,又哀怜兄长,夜中觐见为臣说项。蒙陛下仁慈,宽仁臣弟惊扰圣驾,又免臣受罚,臣肝脑涂地难报此恩。”
封赤练笑了一声,把手里的棋子放回盒子。
“朕免你受罚,”她起身,两边的宫人掀开珠帘,“你倒好,拿朕做筏子。”
“杜玉颇,你可知罪?”
他伏在地上,恭顺得好像一头伤了腿的鹿,断了翅膀的鸟儿。封赤练走过去,用脚尖抬起他的下颌,那双眼睛畏光般闭上,又颤动着睫羽缓缓睁开。
“哄你弟弟夜半来求情,就是想要朕知道你被你母亲下了狠手,顺便让其余人猜测你是朕的人。怎么?就这么想到朕身边来?”
他迷茫地看着她,眸光轻轻转着,好像一颗琉璃珠子在眼中流转,忽然啪地一声跌落,绽成唇边的笑容。
额蒙素纱,清淡柔和的君子碎开,底下露出妖艳的颜色来。他用手肘撑住身体,努力抬起头,笑着望向封赤练:“陛下。”
“臣瞒不过您。”
“臣,实在是情难自制。”
“从得见天颜的第一眼,臣就忽忽如狂。母亲欲令焕郎面见陛下,入宫为侍,臣身为兄长,身为人子,本不应有非分之想。可是陛下,那一日秋狝见您,臣实在是无法压制心中妒火。陛下啊,臣姿容岂不及焕郎?为何陛下见臣时不苟言笑,见焕郎却肯恩赐他笑颜?”
“臣手中鸟儿尚能得陛下怜悯,为何臣就不能得?”
莹莹的光在他眼中颤动,青年似悲似喜,向着她膝行两步:“陛下,臣爱慕您。臣只恨自己是不得自由的杜家子,今日臣忤逆母亲,令朝野以为臣为杜家所弃,只是想再令陛下多看臣一眼。”
“就着一眼,臣可弃此姓氏。”
风吹珠帘,发出水流一样潺潺的声音,宫人们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这突然从君子成了痴人的郎君。封赤练认真盯着他的脸一会,收回脚尖。
“没说实话,”她说,“拖出去杖毙,对外说伤势发作不治。”
这一瞬间,杜玉颇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裂隙。他被人拖起来,睁大眼睛望着封赤练。那张脸上的错愕退去,没有变成恐惧,反而变成了某种古怪的狂喜。他颤抖着低下头,被拖出去几步才猛然抬头。
“陛下!杀臣之前,容臣再说一句!”
“杜家若式微,臣之外,何人堪为犬马为陛下制衡梁党!”
他喘息着,在这句话之后闭上了嘴,直到几乎被拖出去,才听到圣人的声音。
“松开他。”她说。
侍卫松开杜玉颇,他跪倒在地上,又挣扎着起身爬向她。衣袖拖在尘土里沾染了灰烬,额上的伤也被蹭开了,一点淡红色自纱下渗出来。封赤练冷淡地看着他:“你这幅样子,真叫朕熟悉。”
“熟悉得恶心。”
杜玉颇小心地攀住封赤练的衣袖,脸上的笑容没变:“恶心的是臣,不是陛下熟悉的那个人。”
“在臣眼里,那人辉煌不可直视。”
他还在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喉咙里有些过呼吸的呜咽与笑声。封赤练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他:“是给你的这么大胆子来试探朕?你可知道这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