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赐了药,”她说,“也让宫中太医看过了,没有大事。”
唉。姜守拙叹一口气。
“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好见的,走吧,走吧,我换身衣服再去面圣。”
夜已经很深,漏再响一声天就要开始泛白,可书房里仍旧灯火通明。于缜已经把周围的宫人全都换成她挑选出来的可信者,这一点灯火在黑夜里像是孤岛,虽亮却不曾泄露一点出去。
封赤练没有戴冕,但换上了接见臣子时的衣服,高高地坐在上首,在烛光下像是一尊宝光灿灿的金像。姜守拙进去时没抬头,他只看到精致的地毯与圣人的衣摆。
他昔年时常见到先帝,但现在想起来,先帝的形容已经模糊了。现在站在御书房里,遥遥看着着一鳞一羽,好像那个模糊的影子有片刻清晰。
“卿请起吧。”
他就起来,稍稍抬头看向这位小圣人。
她年纪不大,面容却很沉静,眼睛里有勃勃英气,看着就是一位少年英主。
好像有一股气从姜守拙的心上滚过去,留下一道酸楚的印痕。若是太女活着,如今也应该是这副模样吧?她父亲把全部的心力都用在了她身上,他们这干人拼尽全力护着她,但为何她还是薨了呢?
一条影子慢慢从封赤练衣袖里游出来,绕着姜守拙打了个转又藏进地毯。
她耐心地等他抽回思绪,然后开口:“今日朕夜中召卿,实有要事。卿坐。”
姜守拙口称不敢,向后避了避。
“谢卿的冤屈,朕已经知道,”封赤练说,“散落在外的缇骑,朕也收拢了回来。今日斩首,令谢卿暂隐暗处,是朕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她做。朕知道谢卿本是大好前途,如今未得平反,不得不暗中行事,实在是朕亏欠于她,缇骑众人与卿都是忠义之士,也委屈你们了。”
“待到朕扫清朝中乱局,必为谢卿与诸位平反。”
她说这话时微微前倾着身体,表情很诚恳。姜守拙就慢慢放松肩膀,摇头把心上那口气散出去变成一片苦笑。圣人用臣子如用木石,怎么刻怎么凿都应该,哪有工匠会觉得自己对不住木石的?如今她这样态度温和地和他说话,已经十分地抬举他了。
“臣是缇骑中人,自当效力于陛下,赴汤蹈火,不敢有怨言。”
封赤练点点头:“朕与谢卿演斩首这出戏,本意是想将隐藏在暗中的歹人引出。当初有人构陷谢卿,朕本以为歹人四处搜索缇骑是想一并灭口,但事情大概并非如此。”
姜守拙顺着她的思路点头:“方才袭击臣的歹人,看着是要活口。”
“这就对了,”封赤练说,“此前有人鼓动缇骑中那个叫阿迦的孩子刺杀朕,意图激怒朕诛杀谢卿与他,来逼迫缇骑余者现身,应当与想要灭口的那些人不是一道。”
“啊?”
姜守拙刚刚放松的肩膀突然绷紧了!下一秒他咔嚓一声就跪了下去。
封赤练有一刻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弯下去的脊梁,直到姜守拙嗫嚅着开口:“臣冒死请求陛下……”
“卿不要冒死了,”她很温和地打断他,“朕哪里像是追究了的样子呢。”
姜守拙一震,下意识抬起头来。如果说他刚刚还是苦笑着承情,现在就几乎已经到了震悚的地步!
那位年轻的英主还是俯着身,很诚恳也很敬重地看着他。她的嘴唇紧紧闭着,但周围却有许多声音像是秋虫一样响起来,越来越明晰,越来越明晰,忽然就汇聚成少女的嗓音。
【朕尚年少,在朝中为权臣掣肘。若是长姊今日在这个位置上,必不使得忠臣罹难,不得昭雪,甚至为人诱骗,险些行差踏错。】
他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眼光不自觉往她周围看过去,想找到这声音是从何而来。
【当初在寺中,长姊曾经遣人暗中照拂,我才不至夭折。如今这江山,我也算是替长姊守的,只是不知我如此孤家寡人,尚能守到几时。若是江山为他人所获,又有谁来祭奠长姊与母皇呢……】
这声音絮絮的,听着像是自言自语。姜守拙迷茫地看了她的脸一会,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朵。
他没太理解这个声音是哪里来的,总不能是圣人说出来的——她嘴唇可没动呢。但随即这件事就变得不重要了,那一句“谁来祭奠长姊与母皇”击中了他。
他再抬头看她,就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希冀来。
就算如今不是太女在位,只要封家还是皇室,那太女身后就还有一份哀荣啊。就为这个,他也得尽心辅佐她!
更何况,刚刚那个声音里……她也是很敬重太女的……
“臣死罪。”姜守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