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羽客汗涔涔地闭上眼睛,头脑有片刻抽离。这一刻他简直想大笑出声,苦读,科举,殿试,他想过自己会被这宦海中的哪一个浪头拍碎,想过自己得不到重用失意一生。可是,哈哈,哈哈……
他不曾想过沦落到这个地步。
“时也命也……”
“陛下。”
……
随从远远看着廊下的聂云间,踌躇着不敢上前。
昨夜天未亮的时候他就听巡夜的人说相公起来了,叫了一次水。之后就不言不语地在廊下坐着,盯着廊上的梁出神。
那样子像是要找条白练吊上去一样,不能是相公半夜梦魇被鬼附身了吧!
一直到天亮,相公还坐在那里,头发上都上了一层白霜,看着一碗姜汤肯定是拉不回来。
就在他犹豫着到底是先把手里传来的信给自家相公,还是去喊个府医看看有没有什么毛病时,聂云间站了起来。他远远一瞥那随从,随从就赶快跑过去双手递了信:“聂相公,今早送来的……您不要紧吧?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在外面?小人去命伙房……”
聂云间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示意他退下。那随从退开两步,有些困惑地抓了抓头发。他看到聂云间披的那身灰衣下,肌肤上隐隐有些不知来由的红痕,怕不是夜里在风口停得太久,骤然起了风疹。
“还是得找找府医才行,只是寻常风疹不生成那个样子……”
聂云间不知道自己挥退的随从在想什么,他低咳着拆开信,勉强集中注意力看向手中的信纸。信上的字很少,墨迹仓促。
“急报,安朔上将军沈子罗病故,其女沈宙战死。”
第29章 宿孽“来日不管何事,臣尽与陛下一道……
沈子罗死了。
沈子罗是谁?
几十年前秋狝猎场上有个年轻侍卫被牵扯进一个赌局,几个贵胄子弟拿她玩笑,要她骑在奔马上开二石弓,射一只被放出去的貂儿。
貂极小,跑动起来身形像是油一样滑,骑马开重弓射这样的猎物几乎不可能,她却纵马而起,一箭射穿了它的头颅。
站在一边的三皇女随即指着她,向母皇请求把她赐给自己 。
那位三皇女,就是后来践祚的先帝。
而沈子罗的弟弟沈子柯,就是后来更名为沈珂的先君后。
沈上将军没有多少花哨的传闻,她似乎一直都守在边疆。自从先君后病逝后,她除去年末述职连京中都很少回了。
抓住哪个朝臣问都问不出对这个人的印象,只能依稀想起这是个眉眼英武但相貌不很出挑的武将。
就是这个武将,止寒魁小儿夜啼。
世上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除非她是沈子罗。朔北披甲万余,军户数千,长辈哄小儿的儿歌都是“不闻沈家旗烈烈,将军活汝娘与爷”。她用兵极稳,人望又好,在寒魁的边境硬生生拿军队筑出一道墙来,独女沈宙也是个很好的将才,这一家子全都扑在守土卫国上。
一个月之间,这对母女全都没了。
朝堂上集体哑了火,最爱往外蹦跶的御史最近也闭上嘴不敢多说什么话。两位守边大将的死亡像是一枚爆竹,砰地一声在所有人头顶炸开。
文官以刀笔杀人,但武将是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在影响力上文武官可能不分伯仲,可真动起手来书生们还是靠边站比较好,谁也不能指望拿笔的上战场打仗。
先帝在时寒魁就频频犯边,打退了又来,抢了东西就跑,像是一条藏在阴影里的饿狼,时刻准备着在中原不设防的时候冲上去撕咬一口。先帝手腕酷烈,沈子罗擅长治兵,两颗太岁星当照寒魁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如今先帝已薨,新帝尚且年少,沈子罗与沈宙又仓促离世,那条趴在阴影里磨牙的狼,恐怕要不安分起来了。
朝中给反应给得很快,死讯传回来的当天兵部就调动起来算军费、核查当前可投入作战的军队,户部也一撩袖子开始加班,随时准备好一场战争砸在这个刚刚换了新主人的国家头上。
尚书省里的焚香大冬天换成了艾草和薄荷,熏得来来往往的官吏都一身药味。有几个身体弱的顶着朔风这么忙了几天就有点头疼脑热,但没人敢抱怨。
毕竟,左相也病着呢。
聂云间没有一点告病休息的意思,虽然尚书左丞说他好像是染了风寒,嗓子哑得话都快要说不出来,但上朝下朝仍旧能看到他直直杵在位置上。
这人的气质本来就冷,现在苍白着一张脸不言不语,身周的空气好像要跟着结霜,谁也不愿意往他身边挨。
封赤练看他下朝时用袖子掩着口咳嗽,就悄悄叫人留下他。她伸手抓他的衣袖,聂云间反射性就要抽手,仔细看一看眼前的圣人的影子,才有些惭愧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