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卦其实并不是一件应该频繁做的事情,于远鬼神的儒生们而言,依赖蓍草骨甲是一个人心性软弱的表现,对擅长问卜的方士术师们而言,频繁叩问天机必伤损自身。
他把桌上的铜钱收了,不准备再问,那条带血的衣带已经是圣人给他的承诺,他不需要上天再给他什么指示。然而在收铜钱时,忽然有一阵风席卷了整个屋子。
窗棂叮当作响,满屋烛火一瞬熄灭,没有收起的铜钱被风卷起,叮叮当当地坠在桌上。它们直直立住,不倒下也不碰撞,只是嗡嗡地转动,逐渐排成一排——
排
成了一条扭动的蛇形。
电光石火,他衣袖一甩扫开那些怪异的铜钱,抽身向桌侧去。聂云间不是武官,但仍有大祭时佩戴的礼剑,他攥住剑柄抽出,一轮清光直指桌面。
铜钱被他扫开落在桌上静止,那蛇形的东西却没散去,它愈发膨胀,化作一道尺余长的黑影,对他露出尖牙。
“我当是什么人,”蛇嗬嗬冷笑,声音仿佛攥碎干裂的叶子,“不过是个书生罢了。”
“——就凭你,也做着挽大厦将倾的梦?”
聂云间不答,一剑刺出直向它七寸,蛇扭身闪过,猛地腾跃起来缠上房梁,又向他直扑下去。剑光绕腕,随袖划出一道清冷的圆环,格开蛇的一扑,聂云间握住手腕站稳,与已经落到地上的蛇影对峙。
那蛇转瞬之间就扩大了数倍,垂首时的影子完全把聂云间笼罩在里面,它嘶嘶着,吐出来的人声忽然变了个调子,甚至有些像是封赤练的声音。
“聂卿呀,”它说,“你何必如此?”
“那小皇帝许诺给你了什么?我岂不能许诺给你呢?”那声音愈发低柔,带着劝诱的意味,“你看她主少国疑,朝中各党羽林立,上一个皇帝在位的时候你便掣肘,如今换了这样一个小废材上去,你岂不是更艰难?”
看看我吧!那蛇笑道,我不是能比她做得更好?
“蛇亦是龙雏。只要你帮我坐稳这个位置,我能与你想要的一切,四相冗余,我尽废之,独留你一相如何?我加你九锡,令你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如何?”
蛇的尾巴轻轻拨弄着他的衣袖:“你做臣子到最后,也还是个臣,我给你一个异姓王位,令你代代称王,不是很好吗?”
“我不是人,我不需要权力,只需要这个位置,只要你答应我,我就给你这一切。”
黑影上蒸腾出雾气,里面射出灿烂的宝光。日光照在白玉阶上,群臣俯首,连曾经站在上首的杜流舸和梁知吾都不得不低下头去。在那洁白的道路上正有一个人,戴十旒冕,着绣龙衣,当聂云间抬头去看那人时,那人也刚好转过脸来,冕旒下赫然是他自己的脸。
“嗤!”
聂云间一剑挥出,直直刺入那幻境中自己的胸口,随即拔剑旋身,劈手斩落绕在自己袖子上的蛇尾。
“这便是聂某人的回答!”他朗声,“欺上篡权者,当死于此剑下!”
蛇尾巴落地就消散不见,那条蛇被激怒般猛地砸下来。聂云间礼剑脱手,整个人被甩出去撞在柜子上。他咳一声,没来得及起身,那条蛇就缠上来,把他禁锢在柜门上。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蛇阴冷的吐息打在他耳畔,“你以为你有什么和我拿乔的资格?等我吃了那小皇帝的魂魄,就用她的身子判你意图谋逆,心怀不轨。”
“你的清名,官声,连同你这颗低不下来的头颅,都要丢进尘埃里。”
人都有欲望,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名,有的人只想明哲保身护住一条性命。蛇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灯一样发光,它照着这个男人唇角紧抿的脸,像是用火把照冰,想从上面找到一隙裂痕。
聂云间撇过头去,冷冷阖了眼睛。
“悉听尊便。”他说。
蛇身缓缓收紧,从影子逐渐化出形状,蛇鳞在他手背肩颈上蹭出红印。痛感逐渐清晰,那蛇好像想要把他的骨头压碎,左相咬碎喉咙里气闷的喘息,被制住的手仍挣扎着扼住不断收紧的蛇身。
他不恐惧,却实在地后悔着。这条张狂的妖物到底折磨了圣人多久?若他能自己发现,或许还不至于惊动它,事情也就还有转机。这副肉骨凡胎难以与妖邪对抗,今天他死在此处,圣人又该向何人求援?
他恨,他懊恼,从心底泛起来的愧意几乎要盖过越来越明晰的窒息感,因为呼吸不畅张开的嘴唇中溢出一声叹息。
臣子不能完成圣上所托,虽死何惜……
突然,那蛇松开了他,像是被什么惊动一样蹿开几步。“咳!”聂云间倒过气来,咳嗽着站稳,下意识向着那蛇躲避的地方看过去,那枚素绢袋子被挂在上面,夜色里竟然散发出隐隐的光华。蛇很诧异似的歪歪脑袋,随即低笑起来:“好,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