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了,太过分了,精神像是一根弦一样绷紧,只是轻微的弹拨就能让它骤然断裂。纹身的疼痛反而在这噬人的触感里逐渐模糊。
匍匐在桌上的男人扬起脖颈,脊背与后脑弯成一道月一样的线条,他已经说不出什么话,随着最后一针的刺下,聂云间无声地张开嘴唇,两行清泪顺着睫羽垂落,逐渐混入血与赤色中。
炉烟淡了。
聂云间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感觉自己魂魄回到躯壳,漫长的浑噩让他怀疑自己大概是死了一次。
地上被扫下去的文书染着打翻的颜料,半垂落在地的纱衣染上了斑斑的红色,仿佛鹤的翅翼被折断。他挣扎着抓住桌沿直起身,后背的疼痛开始明晰。透过桌上的铜镜——聂云间看到了自己脊背上的花纹。
那是一条赤蛇。
在分明的脊骨和如同翅翼一样的肩胛间,那赤红色的蛇躯蜿蜒伸展,头颅自脊背爬上后颈,似是亲昵地磨蹭,又像是即将张口咬下。蛇尾顺着脊背垂落,尾间隐入里衣,他不想思考它究竟在哪里。
那颗所谓的“蛇卵”被丢在一旁,只要一眼聂云间就能意识到这不过又是作弄。他撑住案几,却再无法体面地站住整一整纱衣,理一理发丝。
荒谬感和悲哀涌上来,顷刻间凉了他的血。他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在可惜什么。为了那颗子虚乌有的卵吗?
……还是她和他之间并不存在的那一点联系?
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下,又何妨被掠夺?那罩着淡青雾气的双眼闭上又睁开,最终还是没有一滴泪水从其中坠落。
“请陛下赐死。”聂云间说。
他没有抬头,没有再看,也不知道封赤练到底是何神情。
周遭安静了一会,一点冰冷戳在他的眉心。封赤练点了它几下,没有说话。聂云间忽然有种古怪的不安,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抬头看一下,哪怕只看一眼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他错过了这个机会,没来得及抬头。
封赤练冷笑了一声。
“如卿的愿吧,”她说,“三日后,以谋刺斩。”
“卿先活过这三日再说。”
……
杜玉颇站在御书房外,嗅到空气中有些古怪的气息。
那不是味道,而是一种“气氛”,蛰伏太久的人带上野兽一样的直觉,顷刻间就能觉察到周遭的异样。
站在书房前的宫人如常,四下里被冬末日光照得艳红的宫墙如常,这种古怪的气息到底是从何而来?
面如冠玉的中书侍郎心中思及,面上不动,解下外披递给身边宫人,在视线交错时莞尔一笑:“有劳。”接过披风的宫人低头退下,身边传来窃窃私语。
“虽说杜家作威作福惯了……但这杜侍郎真是不一样呵……”
“皎然如玉,温润知礼……”
在这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中,杜玉颇不着痕迹地抬了抬下颌,那一点古怪气息带来的不安也很快被压了下去。
书房里的熏笼燃得正旺,四周垂着帘子,只有熏笼里的光源亮,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杜玉颇手捧绛山水利的奏折与水文图,随宫人至白玉阶下。
“臣杜玉颇参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他施施然跪着,垂首俯身,只在台阶上露出那一段和玉同色的脖颈。
过去的那一段时间里他时常这样跪在圣人脚下,蛇一样骨节柔软,犬一样温驯。有时候圣人会提起一点兴趣,有时候只是从他手中抽走奏折就让他退下。
杜玉颇从不在乎结果如何,他有的是耐心去引诱,去揣摩,让那位年轻的小圣人吃下自己这枚饵,然后在她吞食时慢
慢地缠紧她,反过来吞食她。
不过今天他来,倒不仅仅是为了看看圣人有没有胃口。
高处的圣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杜玉颇就双手捧起那份奏折,仰起脸来:“臣有奏,绛山水渠修筑一事……”
他的话卡住了。
在圣人身边的屏风后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影子,仿佛是个青年男人。一层一层如蝉翼般的纱覆盖在他的头顶,肩上,迤逦在地。
那屏风是琉璃贴了一层几乎看不到的金箔,上面的花鸟都像在半空中飞舞,屏后这人反倒像是屏风上的美人图,静静蜷身伏在那里。
有一条蛇缠在他背上,自纱衣间若隐若现。
……不,纵然是蛇也不会这样一动不动,那是一条赤红色的纹身,栩栩如生的赤蛇纠缠着那苍白的背脊,艳得触目惊心。
杜玉颇记得圣人在饲养爱物上有些怪癖,她不喜欢猫儿狗儿,也对骏马猞猁兴致恹恹,常年伴驾的只有一条栖息在御案上的赤蛇。而眼前屏风后这人背上的蛇纹,显然是圣人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