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颇上前对那摊主说了两句什么,向他袖子里塞了些东西,那摊主忙不迭地鞠躬跑开,再回来时手里就拽着一个用茶汤浇过洗得干干净净的新瓷碗。
杜玉颇用它捧一碗浅红色的果子水,献给封赤练。
“年幼时,家中娇纵,偶有风寒便不愿起床念书。家父便令人以热汤沃蜜与甘梅、频婆,给我热热地喝下去。喝完便没有理由赖在榻上了。”
他嘴角噙着一点微笑,似乎回忆起来那段时光,周围浮动的灯光照在他的眼中,一层蜜糖一样的金色。
封赤练呷了一口这果子汤,刚入口也是蜜一样的香甜,但很快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泛上来,汤水也寡淡了。
仔细去看,杜玉颇那含着蜜糖融金的眼中,沉着的也是一盏又苦又寡的水。
他说的并不是他的故事。
“我不渴,夫子,你来喝吧。”她啜完那一口就把碗递给聂云间,杜玉颇的眼睛又弯起来,对这件事没什么表示。
在封赤练又向前走,不再关心递出去的那个碗时,他才慢慢地踱到聂云间身边,像一条蛇昂起颈子。
“还请慢些喝,”杜玉颇轻声细语地说,“小心烫熟了喉咙。”
有杜玉颇跟着,聂云间没法再考校学子,只能单纯陪封赤练往前走,自然他可以跟封赤练说一声告退,然后继续扎进学生堆里,但他就是不想这么干。
杜玉颇这个人虽然披着副人皮,但谁知道剖开皮囊里面是什么颜色。他不能把陛下一个人留在这样一个险恶的怪物身边。
在某一瞬间。聂云间脑袋里甚至冒出来一个荒谬的想法,若是那条蛇妖冒出来,吃了……不,咬他一口就好。
……想什么呢,这是君子该想的吗。
从卖糖水那里走出去,前面的花灯摊子逐渐整齐,它们不再是胡乱插着灯作为装饰的零碎摊子。各式各样的灯上下有序,错落有致,仿佛一群正在水中升起的海月。
摊后的小商贩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三个人,琢磨到底应该
招呼哪一个。
一般恋人出来,隔着老远就应该喊女娘为郎君买一盏灯吧,但如果是父亲带着女儿,兄长带着妹妹,那招呼的就是年长那一个。
但这仨人到底是什么关系,饶是在市井间摸爬滚打多年的灯贩子都得愣一愣。
走在最前面的女娘衣着光鲜,鬓发乌黑,虽然年纪不大,身骨未成,但行止之间有种威严的气度,指不定是哪个大宗大族的嫡女。
跟在她左手边的男人年长了她些许,但还不足以到父辈的程度。身上的衣衫有些朴素,眉眼却俊朗又文质彬彬。
右手边大概是位公子,也是一样俊俏带笑的眉眼,年龄与女娘更相仿些。
这总不能是情人约会,一方非得拖着自己哥哥来吧!
眼看着三人要走过去了,那卖灯贩子心一横眼一闭大喊:“女娘诶!给你家二位郎君买个灯吧!”
霎时间,跟在她身后的两位郎君都站下了,嘴角带笑的那一个不笑了,不笑的那个脸上好像唰唰地就结了一层冰,两人四道目光唰地射过来,给灯贩子穿了个透心凉。
杜玉颇是先反应过来的那一个,他垂眼低头,脸上就又有了笑意。
“表妹?”他说,“那可否为我……”
“僭越。”聂云间咔地打断了他的话。
杜玉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没变。
“您似乎不是很应当管我。”他说。
“我是她夫子,你是她表兄,我也是你的长辈,”
这个笑容就有点绷不住。
杜玉颇向一边撤了一步,背过身去,把聂云间挤得也离陛下远了些。“我没记错的话,”他说,“左相今年已经二十有六。”
“您应当没忘记,再过几年您就要年过而立了。”杜玉颇的声音又轻又柔,仿佛蛇腹鳞片刮过地面的嘶嘶。
“圣人她大概不会喜欢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不过还好,您如今到这个年岁,仍旧无家无业。需不需要我提醒您,您为什么如今还是孑然一身?”
没有灯光照进杜玉颇的眼睛,现在它黑沉,冰冷,被两边房屋挤压得逼仄的月光落入其中,浮现出一道如瞳孔般的竖线。
“您这个——”
“克妻的老东西。”
聂云间的肩背在一瞬间紧了紧,瞳孔在最后一句落下的瞬间骤然缩小。被抓住领子的杜玉颇满不在乎,笑容带了些挑衅的味道。
——克妻。
很少有人在左相面前提这个词,但它还是作为风言风语被传得到处都是。当初他刚刚成为状元时,曾有世家想榜下捉婿,把他钓上门来,虽然聂云间婉拒了这门婚事,那个本来应该和他相看的女子却在还是在出行时车轴断裂,不幸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