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煦愕然,旋即哑然失笑。那位齐夫人当真是妙人,看似温婉如水,实则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笑着笑着却又眼眶发酸——眼前这个男人,分明把侯府重任与齐氏的恩义都刻成了心头的碑,偏要装作云淡风轻。
“煦儿。”陈翊忽然唤他小字,惊得苏煦指尖一颤。舆图被修长的手指缓缓卷起,那人倾身靠近,迦南香的气息笼罩下来,“我本长你十一岁,经不起再来一个六年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似重锤砸在苏煦心口。他望着陈翊眼角细纹,忽然想起当年归云楼相遇时,这双眼还如寒潭般深不见底,如今却映着晨曦,漾着他从未见过的涟漪。
“不会了。”他伸手抚上陈翊鬓角,声音轻得像叹息,“往后再去闽南巡查农事,定求大人同行。”
此后十余日行程,倒真应了苏煦那句“明媚”。
过苍梧山时遇雨,马车陷在泥泞中。陈翊执伞下车查看,回来时袍角尽是泥点,却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山民说这是野蜂蜜渍的梅子。”苏煦咬开一颗,酸得皱眉,抬眼却见陈翊唇角微扬,忙将梅子塞进他口中,看那人难得狼狈地别过脸去。
夜宿江畔渔村,老翁送来新捕的鲈鱼。陈翊亲自挽袖烹羹,苏煦蹲在灶边添柴,被烟呛得泪眼朦胧时,忽听那人道:“当年在闽南,你给工匠们煮过芋粥?”苏煦愣住——这分明是他三年前为劝乡民试种新稻,在田头支锅熬粥的旧事。
最难忘是渡沅江那日。艄公唱着俚曲撑篙,苏煦趴在船头看锦鲤逐浪,忽觉腰间一紧,已被陈翊揽着退后半步。抬眼望去,那人下颌紧绷:“再往前半寸便湿了鞋。”话未说完,苏煦突然指着远处惊叫:“大人快看!”趁他分神,迅速将脚探入江中撩起水花,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
陈翊难得怔住,待要训斥,却见阳光穿透水珠,在苏煦眉眼间架起虹桥。最终只是无奈摇头,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湿透的衣摆。
入京那日恰是上巳节。马车穿过朱雀大街时,苏煦掀帘望去,满城灯火如星河倾落。
“当年离京赴任,走的是西直门。”他忽然低声说,“那时以为……此生再不会与大人同看京城灯火。”
陈翊没有答话,却伸手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处,苏煦触到一道旧疤——是八年前他遭刺客暗算时留下的。
更鼓声遥遥传来时,苏煦已窝在陈翊怀中昏昏欲睡。朦胧间听见那人附在耳边道:“明日带你去见昱儿。”
他倏然清醒:“小世子?”
“嗯,他吵着要见‘闽南来的苏先生’。”陈翊指尖绕着他一缕头发,语气竟有几分笑意,“上个月给他讲的木牛流马,说是比太傅教的《论语》有趣。”
苏煦哑然,眼前浮现出当年端午归云楼上那个追着糖画摊子跑的稚童。原来岁月迢迢,竟在无人处织就这般因果。他往陈翊怀里又缩了缩,听着那人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这漫漫归途,终究是走到了春暖花开处。
第23章
暮春的雨丝斜斜扫过户部衙门的青砖地,檐角铁马叮咚作响。苏煦抱着一摞半人高的黄册跨过门坎时,正听见廊下两个主事低声议论:“……这位苏大人倒是个拼命的,上月刚来就扎进景和二十年的旧账里,听说昨夜又宿在值房了。”
他脚步一顿,怀中的《景和朝盐税总录》险些滑落。忽有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旁稳稳托住书脊,袖口露出的青玉扳指在阴雨天里泛着温润的光。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苏大人这把火倒把户部烧得夜夜通明。”陈翊的声音贴着耳畔传来,惊得苏煦险些撞翻廊下的青铜灯树。转头望去,那人一身玄色织金常服,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下青影,“今日申时三刻,本官在值房等你。”
苏煦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黄册苦笑。自半月前调入户部清吏司,他方知这天下钱粮的账簿竟比闵州盐碱地更难开垦。景和帝晚年好喜庆,修皇陵、开运河,留的尽是些烂账——银钱支用不记明细,亏空全推给“前朝旧例”,倒像是本朝十八年来都在替先帝收拾烂摊子。
“苏大人,这是您要的景和年间军费核销簿。”书吏捧着摞泛黄卷宗进来,细灰扑簌簌落在苏煦新换的鹭鸶补服上,“不过……李侍郎说这些账目早封存了,您看……”
苏煦接过卷宗,指尖抚过虫蛀的封皮:“李大人昨日不是说,景和十六年的军械采买账在兵部么?”他抬眼时,书吏已讪讪退到门边。窗棂漏进的春光里,分明瞥见廊下闪过一片孔雀补子的衣角。
这般情形他见得多了。户部这群老狐狸,面上恭维他“圣上亲点的能臣”,背地里却把最棘手的烂账往他案头塞。前日核验江南织造局的账目,竟发现同一批蜀锦在三个衙门重复支银;昨日查屯田司的簿子,河北三卫的军田亩数比实际多出两成——这哪里是算盘珠子拨错了位,分明是官场心照不宣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