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又无声地笑了。
沈七皱起鼻子嗅了嗅,推开窗子。
太白楼倚水而建,窗下是一条不甚宽广的河道,穿过整个小镇,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水面上来往的是六、七尺长的深窄小舟与木筏,有时也有载着歌姬的花舫划过,将莺莺燕语、宛转歌喉咿咿呀呀地撒了整整一条水路,小舟与木筏上多是打鱼的、运货的,偶尔也有摇着折扇的文人墨客坐在船头摇首晃脑,吟诗作对。
此际,正是一天中最闲的时候,夕阳将坠,熔金一般的云霞铺在水面,映得河水一半深碧一半赤红,四五只黯黄的木舟浮泛其上,如诗如画。
沈七闭目深吸了口气,轻轻地呼出去。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男子问。
“血的味道。”沈七睁开眼,笑意浅浅地泛上来,喃喃:“两年了,我又嗅到了血的味道……”
男人淡淡道:“我这样的人,注定是带来腥风血雨的。”
“你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你是怎样的人,我又是怎样的人?”沈七眼神微冷,看着水面荡起的涟漪,手腕略斜,倾了一杯酒下去,“谁为你注定,谁又为我注定?一个人的命是不可更改的吗?”连珠炮般问出一堆问题,他自己却先笑了,转头望向窗外,眼神中多了几分自嘲,长长舒了口气,轻轻摇头。
“这是最后一次。”男子静静道。
沈七眼中一亮,猛地回头,紧紧盯住男子。他眼中之光仿佛鬼火一般,亮得灼人,片刻后点点暗了下去。然而这暗不是寂灭后的灰暗,却是烛火熄灭后黑暗中亮出的刀锋,锐冷深沉,锋芒刺人。
“这次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男子平静地看着沈七,“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可惜我身边人手不够,离不开你。你重情重义,我不说,你就死撑着不走,为我拼命,做那些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这次之后,你就改名换姓,永远消失。”
沈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道:“这次的麻烦很大吗?”
“不大,也不小。失败了三次,买主怀疑有内奸,我清理了三次,死了几个人,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买主干净吗?”
“绝对干净。”
沈七沉默了片刻,眼中的锐冷寒芒沉潜了,又换上先前不羁的样子,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目标是什么来头?”
“当朝宰相——严嵩。”
沈七正在倒酒的手顿了顿,点头,“这个人,想取他性命的人可多了。暗流的规矩,不是只接江湖黑白道的生意,不和朝廷打交道的吗?”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可知曾诜此人?”
“雄兵伟略,胆识过人,可惜命不好,死得太早。——曾诜后人不是死绝了吗?怎么,哪儿又钻出来一个要报仇的后人?”
男人摇头,“曾诜身边的四名贴身侍卫,号称铁骑四卫,你可知道?”
“赵、梁、铁、张四卫,被称为剑胆、枪心、鞭神、刀绝,威震塞北,名扬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惜,曾诜败亡,他们也被斩草除根,全家死光光,怎么,有漏网之鱼成了气候,委托了暗流?”
男人点头道:“赵兰桦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
“哦——”酒送到唇边,又被搁下,沈七忽道:“我知道她。”
“你知道?”男人有些惊讶。
“我在三姐那里见过她。”沈七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五年前,我执行任务受伤,躲在三姐房中,隔着帘子见的,后来才知道是赵兰桦的女儿。”
时隔五年,他犹记着惊鸿一瞥,看见那一袭藕色纱裙包裹的丽人时是何等的惊艳。那双眼,凉若初雪,淡如秋烟,见过一次便终身难忘。那容貌神韵是一生仅见一回的冰雪之姿,是人世间难以言喻的美好,却也那般无奈地沦落在了风尘里。等他伤好后寻觅,那姑娘已失了消息,听说是被人赎走了,没想到竟是曾诜一案的赵氏遗孤,更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他们之间竟会再次有交集。
男人打量沈七,思索许久,捻着杯子慢慢道:“她要见你一面。这不合规矩。”
“见我?”沈七有些惊愕,抬头盯着男人看了半晌,忽然微笑起来,“如此佳人,见十面也不嫌多。”
“你要见?”
“那还用说。”
“呵……我来安排。你一切小心。”男人苦笑着起身。
“不喝一杯再走吗?”
“你留着自己慢慢喝吧。到了杭州,一切自有三娘为你安排……你三姐一直惦记着你呢。”男人把斗笠压低,消失在屏风后。
天香阁后面的大院子里套着一个小院。这里本是院子的一个角,后来小沈公子一曲惊四座,被阁中第一红牌紫云姑娘拜为习教师傅,阁主派人在这里围起来一道墙,隔出了一个独立的院子给小沈公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