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师鸷道:“巫祝身边原来跟着的剑客好像不是你。”
狄飞白冷笑:“原来那个死了,现在换人了。”
伊师鸷:“…………”
毡帐中,灯花的光芒渐弱。阿舍面前的饭食却丝毫不见减少,自从江宜开始说话,他就忘记了吃饭,似乎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只顾着专心倾听。
死而复生?
死去的人,还能重回人间?
生命走到尽头,肉体消亡,灵魂便散归天地,犹如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那些怀揣思念的人,便踏上旅途,去寻找不知在何处流浪的故人。
寻找的过程,就像将一团不成形的黏土,重新捏塑成一个人。如果当真能完整地找齐三魂七魄,肉体只是容器罢了,毕竟可以替代,令逝者复生竟成了无不可的事。
阿舍沉默。然而那沉默乃是掩饰内心的动摇。
他失去的太多了,失去越多越难免想要挽回。阿舍道:“就是去找,也总该有个方法。求先生教我!”
江宜道:“七魄归宿之地,在幽冥之下,妖川之中。”
“妖川何在?”
“妖川无处不在,此时此地,亦正从你脚下流过。但它留在人间的入口只有一个,其隐藏在天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有无数霹雳雷霆为之守护,当地人称作……”江宜抬头,看见阿舍狂热的眼神:“……雷墓。”
夜晚一时间狂风大作,草浪此起彼伏,狼骑的铁甲在风中低吟,似乎弹奏一支关于死亡的歌谣。
江宜自毡帐中钻出来,与外面等候的狄飞白四目相对。
“给你留了睡毯。”狄飞白头一偏,指向另一顶帐篷。
二人掀开帘子,一股热气散出来。伊师鸷与萧思摩已经和甲而卧,听见动静也并不翻身。江宜与狄飞白躺进兽皮缝制的三层睡毯,狄飞白立即便露出身体被温暖的舒适表情。狂风吟啸不止,帐篷四壁犹如一面不断被击打的鼓。啸声里似乎夹杂着另一种絮语,好像有人在诵经。
狄飞白低声道:“怎么说了这么久?”
伊师鸷与萧思摩依旧纹丝不动,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听不见两人的交谈。
“要说的有很多,不过已经说完了,”江宜轻轻回道,“睡吧。”
这夜始终无法平静下来。那风声在梦里变成号角与鼙鼓,似乎是一种信号,鞭笞着狄飞白的精神,令他整晚处于紧绷的状态。半夜里他听见响动,隐约是有人来叫伊萧二人。他两人爬起来,并不惊动江宜与狄飞白,出得帐外。狄飞白坐起身,推一推江宜,这厮却一脸安详,翻个了身继续入梦。狄飞白:“……”
他摸到牙飞剑,心想:关我屁事。遂又躺下。
后半夜外面兵荒马乱,阿舍的声音近近远远传来。狄飞白却竟然真睡着了,醒来已是大天亮,眼前一片白茫茫:“………………”
帐篷不知何时已收了,一轮艳阳无遮无拦地照在他脸上。
狄飞白大惊失色,忙鲤鱼打挺坐起来——身边是来来往往的士兵,战马来回踱步,狼筅与箭矢四处堆放。传令兵快马加鞭,整合队伍。一夜过去,草原上放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铁甲与寒光。
狄飞白心跳迅速飙升。
“醒了?”
江宜盘坐在他身旁,正与一覆甲将军谈笑风生,见到狄飞白坐起,随手递来一碗马奶。狄飞白接过,表情愣愣的,显见还没回过味来。
三人坐在狄飞白的睡毯上,犹如铁甲的浪潮里,一叶无所依的孤舟。
覆甲将军笑着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江宜面露不解,狄飞白却听懂了,大惊:“你是韦纥国王?!”
将军取下铁覆面,露出一张老态却犹现精光的面孔。正是当时给江宜与残剑送过美侍女的韦纥国王。
“听说巫祝先生又回到了草原,我来见我的阿达什,”韦纥国王爽朗笑道,“只是可惜,这次见不到残剑兄弟。”
江宜道:“呵呵,他回家了。”
韦纥国王:“我听伊师鸷说,残剑兄弟死了?”
江宜:“?”
狄飞白喝碗里的马奶,假装没听见。
韦纥国王道:“草原上有句话,时光流逝人不知,哪能长生永不死。用你们汉人的话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谁也留不住,昨日是残剑,今日或许就是你我。”
江宜:“……”
“死后终会团聚,生前何必强留,”韦纥国王叹气,“如果大王明白这个道理,也就不会发动这场战争了。”
旷野的蓝天,太过澄净,澄净得简直刺眼。狄飞白一手搭在眉骨上,闭上眼睛。
江宜始终不答。
韦纥国王道:“大王他失去的太多了,越是在失去,他就越是想要挽回。越是挽回,就越会失去。得到与失去,是曳咥河的头与尾,本就是同一种东西。唉,若不是先后失去了长兄、母亲,与舅舅,大王怎么会急于发动战争。可是,战争之后,他还会失去更多。巫祝先生,如今的草原已成是非之地,你来得当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