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发焰火照亮二人所在的小巷,人影在砖墙上浮动,若即若离。
商恪道:“梅园准备了饮食与爆竹,你却迟迟不回来,狄飞白与天弓已经放完了。”
他认真盯着江宜的脸,想找到这种莫名情绪的来由。江宜从前在隐居避世之地长大,所思所想都十分简单,这一年以来,心事却藏得越来越深。
“你怎么不与他们一道饮酒?”江宜勉强一笑。走出那小巷,热闹与烟火气又回来了,先前江宜一通埋头乱走,不知不觉已到了平康坊,此风流薮泽,名都妖女、才子侠少都萃集于此,除夕之夜,更是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竟让人感受到脚踏实地的生命力。
先前那阵恐慌劲渐渐淡去,江宜与商恪漫步人流中,商恪问:“你和那个康夫,什么关系?这几天愁眉苦脸的,就是因为他?”
他那语气有几分古怪,江宜却没留意:“他就快死了。”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临终之言,我愿意倾听。”
商恪闻言也慨叹:“人生在世命如飙尘,不过是世间匆匆过客,生住异灭都在转瞬之间。”
江宜心中忽然一动:商恪想学做人,在人间行走数百年,路途中遇人无数,不知道陪伴过多少人终老,死亡对他来说,应当是件很平常的事。对他们这样的神人而言,也许死亡只是另一种风景。但对于凡夫俗子,毕竟是场永远的离别。
商恪会为了谁的离去而不舍么?他是会鼓盆而歌,欢祝灵魂解脱肉体的禁锢,还是心中难过,为其人舍自己而去并且再也不会归来?
“?”商恪见江宜时不时觑自己一眼,欲言又止似的:“你想问什么?”
江宜道:“你以前那些朋友,还记得他们在世时的样子么?”
“那当然,”商恪先是斩钉截铁,想了想又说,“有时候也会弄混,我记得有几年我在碧湖居住,曾和一个钓友去湖心亭看雪,可是五十年后回去湖边,那湖心却原来没有过什么亭子,看雪那事是一百年前在鳌山做的了。哈哈。”
他倒是把自己说乐了,江宜却没什么反应,商恪郁闷道:“怎么了?”
江宜这时才笑了一笑:“百年后你会来给我送终么?”
商恪安静片刻,诧异道:“我以为你修道是为了求长生。”
“求是一回事,能不能应又是另外一回事。有求无应,这样的遗憾还少么?”
商恪沉默了很长时间。江宜反而有些安慰。
他道:“当然会来。”
“但是五十年之后,你也记不清楚,如今同游除夕灯会,是与谁一起了。”
漫街金丝玉管,莺歌巧笑声中,江宜话语虽轻,依旧清晰入耳。商恪大为烦闷,说又说不过江宜,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于口才一途,他真是任江宜蹂躏,虽有意反驳,却又觉得江宜所说,乃以极有可能的现实。
正到琳琅街的酒楼前,江宜道:“对了,前番我出岛,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名都的酒馆。那时我身无分文,全靠与老板的商队同行,才能去沙州。否则也不会与你相遇。”
商恪找着机会,反驳道:“这可未必。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江宜一笑,忽然又道:“咦?这酒楼招牌怎么换了?”
二人进得楼中,依旧生意兴隆,但门面装潢已改头换面,腰厅中落座,堂倌上前奉茶,江宜问丁发与那黑面老板还在么,堂倌道:“哟,客观,您不知道?西边又打起来了。前东家走商遇到两兵交战,两个多月前人就没了。这地儿早换老板了。”
江宜一愣,心道西边又打起来,什么叫又?
商恪问:“是突 厥狼骑?”
“可不吗?要我说,这真是没事找事,听说是咱们的将军杀了突 厥大王他亲娘,还把脑袋给人家送过去。怪不得那帮狼崽子不死不休,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商恪吃了一惊:“为什么会杀可敦?”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嘛,您往那大堂里一坐,听俩耳朵就有了。”
那时商恪化身残剑,陪伴江宜穿戈壁过石城,对突 厥新上任的可汗阿舍有很深的印象。此人宁肯用亲舅的项上人头换取两地休兵止戈,然而这和平未免结束得太快了。依他之见,阿舍因兄长之死心灰意冷,孔芳珅又是守成之将,按说这两人之间应当不会出现战机,何以转眼就大打出手?
他想问问江宜的看法,却见江宜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忽然腾身站起。
“怎么?”
江宜犹如久坐晕眩似的,晃了两晃:“我去一趟康先生家……”
他转身就走,商恪叫也叫不应,忙跟过去:“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