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从未以这个角度去考虑过李桓岭修道飞升之事,对他而言,有根骨、有悟性者,合该去修行大道,遇着机缘,就合该飞升。至于飞升之后应当去做些什么,他没有想过。或冯虚御风,遨游名山大川,或挟仙揽月,遁入无穷之门。再不与凡俗之事有所牵挂。
若果真如康老头所说,李桓岭野心勃勃,想要自立为天,首先势必会引起原本诸天神明的不满。这时候神明已经不再选择他,或可说,没有资格再选择他,祂们转而在人间寻找另一个代言人——天命发生了第三次转移。
“二十年前,河中府清河县鸣泉山上,天雷降临……”康老头的话犹如晦涩的咒语,江宜想象不到——他不敢想象——康老头那话背后的含义。
“我不可能有起义造反之心……”
康老头和蔼地看着江宜,这个疯狂的学者此时面带温情,仿佛在安慰一个迷途的幼子。
“时也运也,不以你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可是我根本不会去做的事,又如何成真?”
康老头问:“那么,你这一路走来,所做的又是什么?”
江宜感到一阵可怕的失语,这一路走来,他常常卷入身不由己的漩涡之中,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参与甚至推动了事情的发展。很多事情到得最后,他的初心已经不再重要,仅从结果来看,他的确是这个时代搅弄风云的人物之一。
“你就从来没想过,天雷赋予你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怎会没想过,”江宜呢喃,“想了很久,也找了很久,可是,终究我只能叩问本心——不是天雷要我做什么,而是我想要做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推翻如今的一切。您怎么能将落在我身上的命运,与秦王、李桓岭的命运相提并论?”
“这就是天命传承的意义。天命革而四时成,顺乎天而应乎人,一个时代将终结,此时天命就会显现……”
江宜沿着国都大道,漫无目的地行走,耳边人声喧嚣,市井闾阎传来欢声笑语。城楼灯笼高挂,千光流照,夜空中烟火盛放,美不胜收,却如昙花稍纵即逝。
今夜原是除夕夜。
江宜从康老头住所离开,这次乃是他自己聊不下去了,临走时康老头沉默的注目,犹如一把灼伤灵魂的火炬。他不知道这时该去哪里,只是想要离开康老头的小院,他走在街上,看着除夕夜里的光景,心里想着康老头的话:命运就是要结束这一切。
可这现实吗?这座都城是如此宏伟而坚牢,哪怕再经历千年风霜亦不会摧败。今夜佳节的光彩虽转瞬即逝,可盛世的江山与人民都是真实存在的,岂会因康老头一句莫须有的谶言而毁灭?
难道天命就是从天而降,不讲道理且没有逻辑?
而他甚至将这样的命运加诸在自己身上!这怎么可能?!这太荒诞了!
可是……江宜忍不住又想:那我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命运是已经发生的事,’江合的身影自虚空中浮现,‘唯其在命运表征初现之前,一切早已经决定。’
传教布道,或者做一个行脚道人,云游各地去祓除秽气,这些选择都是天书赋予他的。江宜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喜好,还是思考问题的方式,他的一切都受到天书的影响,如果没有那道天雷,他根本不会想成为一个道士。在梦境里他只是个读书人,追随父亲的脚步,日后也许还会步入仕途。
其实真正的江宜已于总角之年亡于雷殛,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天书塑造的人形。
他脑海中的想法,真的是自己产生的么?或者说,天书想让他这样思考?而天书代表的,又是谁的旨意?
“哈哈哈哈……”一群小孩儿提着花灯跑而过。江宜犹如梦游一般,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中,走进迷巷。
黑天,白地,爆竹燃尽的余烟。
一岁之终,亦是一岁之初。冬去春来,四季轮回,阴阳消长,一切皆有迹可循,康夫说道:人间每四千六百一十七年改一次天、换一次地,今世当值此劫数。
巷道愈深处,人迹罕至,欢声与爆竹仿佛隔着一个遥远的时空传来,显得虚幻而缥缈。天空中一轮明亮的圆月,江宜静静站了许久,回头,看见巷口五光十色的花灯中,商恪就站在他身后。
第141章 第141章 康夫
“你最近究竟在做什么?”商恪问。
江宜反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江宜心想,他应当没有去过康夫的小院。自己每次去见康夫,都不许商恪跟着,一开始是因为小事闹别扭,后来则有种隐隐的直觉,似乎所谈是关于凡人的机密,不便叫商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