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忽然睁开浑浊的右眼,毛玻璃刮蹭般的嗓音滔滔不绝说了一大段话,杜却池才开个头,正错愕地看着她,杨沿也愣住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继而一齐看向了兼顾翻译正和大师交流的大女儿。
大女儿是位很平常的汉族人,着装日常简单,没有高山强光照射而致使的黝黑肤色和寒风吹皲裂的皮肤,汉语说得也相当标准。
在和大师两三沟通来回后,她叹了口气,然后跟杜却池与杨沿不好意思道:“对不起,阿妈不接你们这一单,请回吧。”
“为什么啊?”杜却池着急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就把我婉拒了?”
他不解望向大师,大师闭上了眼睛,唯残缺的空洞的右眼正对着他。
杜却池悻悻地移开视线。
大女儿替他们拉开门帘,送客至小院子时犹豫地解释道:
“阿妈说她只有一只眼睛了,还有别的用处,想多留几日,不敢得罪。”
杜却池与杨沿对视,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
大女儿顿了顿,略有点感慨:“阿妈都不敢解决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本来还想着你们真幸运,赶上了阿妈最后接待的客人。”
杨沿可惜道:“大师是决定退隐了吗?”
大女儿“嗯”了一声,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我妹妹明天嫁人,阿妈一开始的决策就是等我们出嫁后便不再干这一行,安安稳稳享后生之乐。”
送出屋子后大女儿还不忘提醒他们记得再另寻高人,忌越拖越晚,不然到达万劫不复的地步,那可是……
她话点到为止,留出了一片布满阴云的遐想给杜却池。
杜却池来前还有心思捣鼓鞋面的烂泥,来之后气力全无,眼前的黑一片接一片,几乎是踩着水坑回到家的。
杨沿看他魂不守舍也担心,但又不敢陪着杜却池回家,上一次甘柑不过是给个警告都快要了他半条命,他是人又不是有九条命的猫,禁不起折腾。
“杜却池,你别太绝望,我觉得他应该没我们想得骇人,大师不肯出面可能是女儿出嫁嘛,嫌我们事情有点儿小麻烦就不愿意接了……”
杜却池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句有气无力的叹气:“但愿如此吧。”
“我现在不奢望除掉他了,他别害我我就要感恩戴德。”
杜却池抿了抿嘴,还是放弃把昨天甘柑差点伤害爸妈的惊悚一事告诉杨沿。
谨言慎行。
自己丢掉了他赠予的锦囊,他却险些让自己丢掉爸妈。
杜却池挥手赶走杨沿,他是很感激杨沿的,发烧刚痊愈就愿意陪他去找大师,今天这一趟风里来雨里去的折腾下来,杜却池都有点担心他的病弱身子会不会更虚了。
“你也早点回去,记得让你妈再拿柳枝沾点圣水抽抽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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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面提及的什么民族、什么民族语都是不存在虚构的 。
第6章 小却五
冬夜,人群散去,喜庆落下帷幕,幕后之人开始精心准备下一场戏剧。
铺张鞭炮红纸碎屑的路面本安静着,一阵寂寥的风忽然吹来,纸屑就被分配到了路两边,像是在恭迎着什么大人物,自主退下,然后背过身子让出道路。
不可直视,不可言语,不可窃听。
夜色渐浓,她跪在大开的窗棂面前,任凶猛的大风吞噬她枯如死树的身躯。
左掌叠于右掌之上,大拇指微微弯曲,手掌中央的,是一颗血淋淋的、才挖出来不久的眼珠。
“阿呷砺乌。”
世间不存在所谓的无偿。
头低于双臂,厚实的棉衣里探出皮包骨的胳膊,她闭紧血流不止的双眼,虔诚地将代价祭祀于赐予她额外生命时间的人,一遍又一遍念着族内最高级别的感谢语。
“阿呷砺乌。”
“阿呷砺乌。”
她说过的,她的这只眼睛还有用处。
手帕包住眼珠,来人垂眸,眼神淡漠地扫过没了声息的她,低语一句哀悼词,然后化为万千黑羽消散于狂风与黑夜中。
天刚破晓,成婚的小女儿上楼来为阿妈献茶,她推开门,却见阿妈生死不明躺在一片狼藉中。
“阿妈!”
小女儿搀扶起她,不小心碰掉了她的头巾,头巾之下的头发不知何时早已掉光,褶皱的头皮间皆是一大块一大块触目惊心的黑斑。
医院里,大女儿和小女儿哭着问医生:
“这是什么,老年斑吗?”
医生脸色惨白:“是,是尸斑。你们的母亲…至少已经去世有半年。”
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女儿的哭声越来越大。
半年前,是她订婚,敲定结婚日期的日子。
——
杜却池上班出门前发现甘柑站在阳台,手里捏着什么,正对着太阳眯着眼睛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