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熟悉的冰冷感觉令他腹中绞成一团,浑身都颤抖起来,被女孩拉着的手指也收紧了。
“有一个人的手动了一下,绝对动了一下。我认出来那是镇上铜匠家的儿子,他那时才八岁,瘦得只剩下骨头了,满脸都是红点。他没有睁开眼睛,只张了张嘴。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那时候阿列克谢把我抱走了,而别人往下面扔了火把。我以为会听到尖叫,因为有人还活着。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我问阿列克谢,妈妈会不会也给扔到那里面去。阿列克谢就哭起来了。他力气太大,勒得我好难受,所以我也哭了。”
“维洛……”
“每个人都会死,我明白。我是个猎人。阿列克谢告诉我猎人要比最强壮的野兽更厉害才能活下去,可他也告诉我每一个生灵都是值得尊敬的,即使我们要靠杀死它们为生。可那些人们挨饿,生病,被当成牲口埋葬掉……又是为了什么?”
她又露出愤怒至极的神色,直视卢卡的眼睛,似乎在透过他对着某样不存在的东西发出质问。
“他们难道不也是太阳的子民吗?他们难道不都是被圣光之父爱着的吗?我们祈祷过那么多次……那么多次!每一个晚上我们都跪在地上祈祷到半夜,愿我们爱的人不受苦难,为什么还是没人能救他们?为什么像阿列克谢那么强壮的人也保护不了我妈妈?那些死在街上被扔到坑里去的人们,难道没有人为他们祈祷过吗?为什么他们就非得要像落叶一样死掉,像落叶一样被清扫焚烧掉?就像……就像这里的这些……”
“牺牲品。”他意识到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感到胸口难受,不得不大口呼吸。
死去的人或深或浅地冻结在透明冰层中,像黑色的繁星。底层的人只在身上裹了层粗布,而高处的几个人都穿着磨损得很旧的矿工服。每一个人最后一刻的表情都被固定了下来。
维洛·缪勒森停下来,回头去望着他们的来路,拉着他的手仍没有松开。她这会儿已经不发抖了,也不再咬着嘴唇闭上眼睛。
“我不要再当猎人了。我要去当一个骑士。”这个女孩嗓音沙哑地说,用力吸了口气,“我要做很多事。即使我……即使我帮不了每一个人,但总会有人不应当死得像一片落叶。”
卢卡望着她,感到心脏像被针尖扎刺过一般地疼。他终于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往后坐在一级台阶上,把光圈移向一边,假装没有看见女孩很快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他喘不过气,眼前眩晕,耳边的尖叫仍在回响,而这并非全是由于疲劳。那种可怕的感觉又塞满了他的全身,使他想要逃跑,想要狂喊,想要躲起来,想要对着太阳穴开一枪,只要能摆脱这一切。
但这一次维洛的手一直不放开他。她的手还很小,却足够结实,手心满是粗糙的剑茧和伤痕。
他为忽然而来的一阵欣慰觉得内疚,又为自己第一时间的沉默感到而羞愧。他提醒自己想想那些痛苦的代价,接着张开嘴,想告诉她这是在犯傻,是纯粹的妄想,世界上没有哪个人能够做到,这代价绝非她所能承受的——可他说不出口。
这女孩顽强得像个身经百战的士兵,又单纯得像冰川上融化的雪。
“来吧,我们走,”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再坚持一会儿,我想我们就快走出去了。”
维洛仍望着下方,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迈开步子跟上来,卢卡又一次只能看见她的帽子顶端。只不过维洛不再需要他牵引,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拽着他的手臂支撑他往上走。她找回自己的力量了。
谢天谢地,不多时他们钻过一道拱形的矮门,又钻过干燥而狭窄的向上的通道,终于站到了平地上。他倚靠在墙上长出一口气。
“我们到哪儿了?”维洛问,悄悄放开他的手,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环顾四周,只是眼眶还有点儿发红。
“主祭台附近的某个地方,我猜。”卢卡脱下手套,甩着自己几乎被捏变形了的右手。
回音往两个方向去了。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他发现这是一道笔直的长廊,其中一侧被白色巨石造的大门封死了。
“在那边。”维洛嗅了嗅空气,往另一个方向点了点大拇指,“但我觉得情况不太妙……”
于是他朝那儿走去。维洛跟在他身边,安静得出奇。
“谢谢你刚才……刚才没有笑话我。”她忽然说,窘迫地揉了揉鼻子,“我本来以为……嗯,你知道,我本来都准备好吵架了。”
卢卡闭上眼睛。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在她的皮帽子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