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沉默许久,我听到闷油瓶叹了一口气。
“在青铜门里,我看到了过去与未来的很多可能。”他忽然说。
我惊异地看向他,不知他此时说起这个是为什么。
“我曾经的许多预想,我都在那里亲身经历过。如果我不曾认识你,不与你产生许多纠葛,我仍然会进入青铜门,这是命中注定注。但如果那一天我标记了你,你的十年、乃至这一生,都会被我毁掉。我不后悔和你相识。但重来一次,我也一定会拒绝你。”他停顿了一下。“我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入喉中,没能说出一个字。
闷油瓶看了我一眼:“我也看到了未来。许多未来中,你没有来接我,或把这个约定委予他人,又或者你已有家庭,只当曾经糊涂。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接受。但你来了,尚未成家,仍愿意与我同寝而眠。曾经不能的,如今我依然想要。”
闷油瓶很少对我说这么多,但他的言下之意却远多于他所说。与张、汪两家缠斗多年,我早已不在乎终极的真相,只知道那是一个关乎长生的秘密,也许在那里,人可以超越凡世中对时间的感知,在某种意义上获得操纵时间的能力。对此,我曾有过许多想象,但在闷油瓶口中听见他的经历时,我依然震惊到心脏抽痛,并非因为真相骇人,而是因为我无法想象他如何度过那样的岁月——也许青铜门内真是这样一个高维的空间,人生的每一个节点都像树冠般展开无数枝桠,闷油瓶就在这如同永恒且无尽的迷宫中一遍遍重复、一遍遍经历过往种种、一遍遍选择、一遍遍回到这个地方。蛇毒曾令我的脑子里承载了不属于我的上千年记忆,这一度令我疯魔,不知道自己是谁,经历的到底是哪朝哪代的岁月。但闷油瓶所说,难道不是比我更可怕千万倍吗?他是以什么样的毅力承载这样无休止的轮回而不丧失理智,又是什么支撑着他在这样无穷无尽的人生里找回真正曾属于他的那一份呢?
在青铜门里,他见过千千万万个我,不认识他的我、被他标记的我、背信弃义的我、成家立业的我,可是他仍然对我说“你老了”。他是以怎样非人的毅力记住这个我的?
我感觉胸口紧绷,心脏抽痛,心痛得无法呼吸,看着他平静的神情,想到他风轻云淡地告诉我这样可怕的经历只为使我明白他的心,就后悔得想要剜开胸膛、剖出心脏递给他,使他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背弃约定或另寻他人。我和他一样,曾经没能得到的,十年间仍分分秒秒都想要。
闷油瓶有点担忧地扶住我的肩膀,叫我的名字。我借力抓住他的手,死死捏住,一时间觉得自从他出门以来我的各种纠结都显得幼稚和任性,在他面前,我还和十年前一样不堪,却已经失掉了那时尚有的许多好品质。他知道自己尽力记住的是这样一个人,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我因哽咽而停顿,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我不知道他的经历,甚至也不知道十年前他对我有情。如果那时他多透露一点,也许会使我好过些。
“我也不知道,”闷油瓶轻声说。“我拒绝你,却仍毁掉了你这十年。也许只有不认识你,才能使你摆脱命运。”
“想都别想!”我掐着闷油瓶的手都在颤抖,“我的命运,早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在我爷爷给我取这个名字、在我爷爷决定入这行的时候就再也改不了了。不认识你,我只会被迫入局,生不如死,被当做一个仿品早早地消灭掉。因为你的约定,我去做这一切才都甘之如饴,我从来没有后悔,要是不认识你,我的这一生才完了……你不可能摆脱我,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从你走下雪山的时候,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闷油瓶的神情渐渐舒展,竟然露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他点了点头,说:“嗯。”
“我也没有忘记……我只是不可能再像十年前那样。”我抓着闷油瓶的手,主动把它放到我的后颈上,让他触摸腺体切除手术留下的伤疤。“我割去的不止这个腺体。你了解或曾经喜欢过的许多品质,也许都已经被我抛弃了。我不能为张家延续血脉,也没办法和你有终生的标记,你也能接受吗?”
“我不在乎那些。在青铜门中的任何一种未来里,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他说。
我已经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再一次意识到我正在失去对身体和精神的控制,彻底地滑入浑然未炼的最深处的欲望中。
“从来没有别的未来。”我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闷油瓶摔到床上,翻身压住他,狠狠地咬住闷油瓶的嘴唇。尝到血的一瞬间,我也尝到了自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