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赵本沫。你是眼睛蒙了!”凌老太骂道。
“哈,我这老懵懂了,认不出来。”
“七老八十,七颠八倒,你这老东西还没老到时候,有人病到这程度都没死,死还轮不到你!”凌老太皱纹嘴一紧,如同麻绳。
云秀的心一紧,待穿堂转身便悄悄咬牙含恨骂:“哼,这老货,走到哪里,都要经受她的贬。偏生我一世奴才命,牵住了我一世的筋骨,逃不脱她的掌心,如今‘朽麻绳熬断铁链条’!”
两人穿堂进入花园,本沫看见妹妹也迎上来帮提东西,细瞧着她,本唯有一头黄得出奇的稀头发,睫长眼大,皮肤白皙,朝气蓬勃,本沫喜的在她脸上一拧说道:“十五岁的大妹子,越长越漂亮,水灵水气!”
走上楼,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入鼻官,胃里冒出苦涩来。回到自己房里,母亲简单帮她收拾,一张床,一张写字台。
傍晚刚下完雨,地上还是湿润的,电缆上的雨滴像珍珠链子,晶莹剔透印着光的银白,发亮的绿。墙头上的芦苇草被雨水压垂了,门前哥哥种的柚子树高大壮实结满了柚子,沉甸甸的压弯枝头。
她站在那棵与自己同生长的枇杷树下,很难想象这棵树已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雨,现在的枇杷树是从断头处新发的新枝,凭着顽强不屈的信念,终于长成了树的样子,但比起柚子树仍显得矮小,一直长在没有阳光的墙角里,也有野生藤蔓在树枝上缠绕着,从没开花结果。一转头,撞破了蜘蛛网,天渐渐暗下来,本沫回到房里。
晚上,云秀收拾后进房来,看本沫写字便挨着她坐下。一手抓起一大把衣服粗略的叠起,说道:“满女,你没有看出我瘦了吗?”
本沫做哑装呆不敢看她,依旧低头写字,说:“是,是瘦了点。”
“只瘦一点?你看我的衣服。”云秀说着站起来摇晃自己宽大的袖口,像唱戏服,本沫忍着伤感也写不下字了,停下笔望着母亲问她缘由,她唉声叹气,缓缓道:“我大病一场,现在还吃着药,你爸说不让你知道,怕分了心。现在好很多了,上天有眼保佑了我,只是害了你外公,把他的命折送了去,可怜的老人家命就这么没了。”云秀忍不住哭起来,又拿手指向窗外,骂道:“最毒还是那两个老不死的!”她声音并不大,眼睛里的亮黄灯光能看出火似的愤恨……
“到底怎么又得病了。”本沫刚问,只听门嘎吱一声响,荣芝一面进房一面说:“那日若不是我,你妈就没了。”本沫看着父亲,父亲身材面貌没变,单是添了很多皱纹,眼角都是荷叶褶。只听他说道:
“那日我睡着了,忽被一声声呼哀惊醒来,原来是你娘咈咈的呻吟着哭。我开灯一瞧,吓得我一弹跳,只见她头目肿大,肚子胀似球,两手牵着一块头巾围在额上,咬牙喊疼。我惊得跳下床,问她‘你做什么’她哀叹‘我头疼得不能睡,敷一敷明日就好。’我骂道‘你究竟是怎样的痴人,不知病轻重,这么厉害还经着痛、榨着闷,快些去医院,赶快…赶快,我打急救车。’
我看她厉害之形,早听人说过,这病一旦转恶就是年月不保,去医院也是闯命,救护车来之前我先去村东告诉你大姨娘,恰你外公也在,你外公一听当场就昏死了,待缓转过来又走来家里。”
“你外公来时,我正要被抬进救护车,只觉他两手在我身上摩挲,又哭又喊‘妹啊,女啊’我这时已病魔缠身,头肿得隆高,头疼愈裂,早已辨不清谁,但你外公一叫我就知道是他,知道是你外公在喊,此时有心无力都不能够了。”云秀说到这撑不住又哭了几声。
“爸爸你又是操着心了。”本沫说。
“不是愁啊,一到医院,病危书都下了两三回,吓得腿脚酸软,哭哀哀,战兢兢,跟着受,全是我一个人承受!又是担心你娘一个人在医院,又要承担医药费,借也借不到,账又收不回,急得发跳。凭良心讲,当真这次若不是你外公,我也是走投无路,你娘也没救法。第三日早,天刚发亮,我在凌老太房里磨了很久,我问凌老太‘云秀大病住院,我身上已身无分文,到处借钱不到,我同你借借。’她狂口骂‘我几时还有钱,都给你拿去败死了,棺材本也不剩几块,我们二老还得生活,到时候哪个可怜我们呐!’我一听怒气往外走,心里想着你娘躺在医院等着我救命,手里还没形影。
正是万分烦愁焦躁时,你外公从围墙壁转出来,起初吓得我踉跄,见了他,犹如老乞,头面污泥,发缠蛛丝,满身满泥,黑色的布鞋也裹一脚烂泥。我轻问他几句,他便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透明袋——一大叠钱放在我手上,说‘荣芝,你快去医院,云秀劳烦你好生去治,我也帮不上什么,这钱你拿着去给她救命。’我当时又急又愧,推搡几回接着了。你外公送了钱又走了,乱跄乱跌……我至今不肯信,天还没亮透他就走到了埠村,凝想到底他是几时从家出门的,这样黑天墨地,这二十里路,在路上怎样的摸爬滚打,一身污泥,后来又去了哪里……”说完凌老太一声喊,荣芝应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