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先生讲完课,我在这里等会儿。" 王楚嫣抱着孩子候在门外,无法平复的心绪犹如激浪一层高过一层。
她想先这么远远地瞧他一会儿。
王昂穿着白襕的身影清逸如旧, 正与学子探讨"浩然之气"。
"公孙丑曾问孟子所擅长,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觉得,其为气也, 至大至刚, 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苏东坡也曾提及浩然之气, 他又如何解释?"
底下有学子回道:"东坡居士曾言, 浩然之气, 不依形而立, 不恃力而行, 不待生而存, 不随死而亡矣。故在天为星辰, 在地为河狱,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 无足怪者。"
"正是。" 王昂负手踱步,风姿翩翩,"孟子所言,妙在'养'这字,重在心。浩然之气存于天地间,却难言也。道德经中,道可道,非常道。庄子亦曰: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佛法无量无边,圆明清净,却也不须说,我法妙难思。由此可见,各人如何体悟,便需事上磨,心中悟。"
他金声玉振般的声音依旧悦耳,但略微嘶哑。
王楚嫣静静旁听,唇角挽出旖旎的笑。
"娘亲,他是爹爹?" 兰若的黑葡萄眸子目不转睛,抬手指向堂内那位款款而谈,白襕皂帽的男子。
这人与阿娘房中挂的一副画像颇相似,阿娘时常指着画像,告诉她,这位就是若儿的爹爹。小娃辨不出面容,只晓得白色的衣,黑色的头巾,手捧书卷的模样,以至于好些次,每当兰若见到府内来人,若是这般儒士打扮,便会唤爹爹。
兰若见阿娘不回应,转头:"娘亲?" 察觉阿娘双眸湿润,用小手摸了摸她的脸。
"是他,若儿乖,静静的,耐心再等会儿。" 王楚嫣的声音混着海岛空气里若湿若咸的气息。
耐心再等等。这句话,她念了无数遍,在每个深寂难眠清梦孤独的长夜,在每个晨曦初照然而枕边空余的清晨,每度花开花落的时节,每处圆月高悬风吹衣袂之际,她会,也仅能,告诉自己再等等。
如今,那人近在眼前。
学堂上,王昂咳嗽几声,神色有些疲乏,但始终保持儒雅的风度,继续缓缓讲诉:"又要说回苏东坡,他受尽事磨,心悟豁朗。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首诗,是他在元符三年,离开儋州,遇赦北还时所写,与孔子的'乘桴浮于海',屈原的'九死而尤未悔',有异曲同工之妙。他那首,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亦是在儋州写下。何等气势。"
彼时,又有学子提问:"夫子最喜欢东坡居士哪首诗词?"
王昂思量少顷,道:"该是,他那首[水调歌头]。曾经我也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现下深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将来,惟冀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夫子是思念远在京城的妻儿?"
"是,她们在等我。" 王昂回过头来,微微笑着,眉眼暖如春阳,唇边挽出一对迷人的梨涡。
又是那般惊鸿一瞥。
正如六年前,初见的悸动。
王楚嫣面颊绯红,心尖玉蝶乱舞,身子不由地颤动着。
终于,王昂在学子们的簇拥之下走出载酒堂,一边继续耐心解惑,就在踏出门坎时,他的眸光朝王楚嫣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交,那一瞬,响起一首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叔兴。"
王楚嫣含泪的双眸盈盈弯出最好看的笑意,海岛澄澈的霞光拂照她温柔的颜。
"爹爹! 爹爹!" 小兰若朝王昂伸出手,一个劲儿地呼唤。
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楚楚……" 王昂的眸子亮起来,忽地回神,上前拥住妻儿,"楚楚! 若儿!"
早前他已收到郓王的来讯,说他的妻儿正在赶往儋州的路上。从汴梁到儋州千里迢迢,路途艰险,可谓翻山越岭,飘洋过海,穿越半个大宋疆域。
得知此事,他朝思暮想,时刻为她们悬心吊胆。
彼时,真就,重逢于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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儋州的夜晚较为湿冷,王昂燃上火炉,坐在妻儿身旁,道着话儿,王楚嫣笑意粲然,一双眸子许久未有这般明亮。她给兰若喂完带来的干粮与果子,哄她入睡。
夫妻俩看着酣梦中的小宝贝,一个说像阿娘,一个说更像阿爹。俩人的手儿牵在一起,十指相绕,彼此摩挲着。
"这趟旅途,幸好有浅真陪伴,我与若儿都没生甚么病,抵达岭南时,我们还在雅南那里歇了几日,随后,浅真与雅南陪同我们去到琼州渡海。" 王楚嫣轻声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