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懵懵地答应了,然后懵懵地开始苦读,懵懵地从全校第一变成全市第一,再成为省高考状元,进入清北、再过五关斩六将进入这个单位……他一直是懵的。那个蝉鸣燥热的下午,他仿佛被妈妈催了眠,“走正道争头名”的声音刻在他脑子里,他一直醒不了。
从此,他上小学是为了给初中打基础,上初中是为了给高中打基础,上高中是为了大学就解放了,上大学是为了出社会好找工作,努力工作是为了升职加薪娶媳妇……人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为“将来”奋斗。无数遍他对自己许诺,将来会幸福。可将来在哪呢?讲着讲着,张平安攥紧拳头,呼吸发堵。他猛然说:“不聊我了行不行?"
王子江殷切地说:“再说点儿。”
“我没什么可说了。我是个很简单的人。”
可晚饭时间还早啊!
王子江灵机一动:“那说说韩主任,我也得了解这个鬼。”
张平安说:“我跟韩主任不熟。”
“知道多少说多少。”
“他今年43,是我同校的学长,老婆很漂亮,有一儿一女。”
“没了?”
“没了。”
王子江挠挠头,黔驴技穷了。现在才四点,要再吃一顿米其林,起码得拖俩小时。什么话题能聊俩小时呢?他苦思冥想,突然想到:“那你想象里,韩主任是个什么样?人家总不会无缘无故来缠你吧?”
张平安脸色变了,嘴角哆嗦着:“想象......”
王子江一看有门,大力煽风点火:“对。人变成鬼之后呢,能看到活人的思维。没准是你对他的想法,让他缠着你呢?"
张平安沉默良久,鼓足勇气:“天师,您真是慧眼如炬。我确实老在心里琢磨韩主任......”
吞吞吐吐的,他说出藏得最深的秘密。他都惊讶这秘密的分量。秘密不是自愿成为秘密的。秘密是因为无人可说,所以被迫成了秘密。现在秘密找到了耳朵,就从潜意识的海底升上来了。
“虽然他一直害我,但说实话,我不讨厌他。真的。”张平安说。
第一次见韩主任是什么时候?一次开会的时候,各科室起来发言,韩主任也发言,他观点犀利、条理分明、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那锃亮的手表和锐利的眼睛,令张平安印象深刻。
这肯定又是个官宦子弟,或者一线土著吧。
那时候,张平安刚进单位,干活是一把好手,但是公开发言很拉胯。他结巴,普通话有口音,英语也有口音。
一到公开发言的时候,他就结巴。他穿得也土,爱好也土,也穷。他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不公开发言,领导就记不住你,领导记不住你,评先评优升职加薪也轮不到你。那时他常常觉得孤独,致死量的孤独。他的周围,仿佛包着透明膜,把他和真正的世界隔绝开了。他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世界。
他和世界,格格不入。
看见韩主任发言时,那种孤独和自卑快把他淹没了。他清晰地觉出自己和韩主任的差距。那就是村里孩子和城里孩子的差距。那就是穷家孩子和富家孩子的差距。那就是旁观者和世界主人之间的差距。那是天堑。
偶然一次闲聊,同事说了个让他大为震惊的事:原来韩主任是四川大凉山的。他既不是官宦子弟,也不是一线土著。他能有今天,全靠努力。
是的,全靠自己一手一脚的努力,韩主任就有了今天!
没人知道这个消息对张平安的震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张平安都没意识到,这事对自己的改变。
其实那几年,张平安活得很不开心。虽然外人看来,他名校毕业、事业有成,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可越这样,他越惊惧。
他好像还是那个因为脚皲裂流脓,而莽莽撞撞把鞋子脱下来的少年,在周围一圈衣着光鲜的同学的包围下,跟着呵呵傻笑。上学时,他能拿成绩抵御自卑,他可以说:"现在苦点算什么,我将来前途无量。"
现在,将来来了。他很接近前途无量了。他的收入让母亲过上了想都不敢想的好生活。他是全村人教育小孩的榜样。可为什么他还是不开心?
难道,他的幸福,还在更远的将来吗?可是,他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呀!可以预见,在更远的将来,他的生活,和现在并无区别。
他很绝望。他走上了正道,争得了头名,他眼前无路,他也不幸福。
所以,韩主任来自大凉山的消息,就像一缕春风,吹破了他心里的春冰。他眼前又有路了。
他要成为——下一个韩主任。
韩主任多优秀啊,跟那些出身不凡的同事,从外表上看没有一点区别;韩主任多幸福啊,他爱人忘带钥匙,来单位找他,单位都轰动了:他爱人长得像年轻时的赵薇;韩主任多乐观啊,见谁都笑,坚持锻炼,身体棒得胜过30岁的小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