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是普天之下最特殊的地方,无数明里暗里的眼睛日日盯着。
是以苏韵卿这个少年才女的名声大噪,瞒无可瞒,满朝文武皆知她的名号与来历。
说来,留她在身边并不容易。
得知苏韵卿的身世后,大相公李道成都曾上书拦阻,要求舒凌罢免这小儿的官职,毕竟她是罪臣之后,一介女流。
舒凌那日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指着老头的鼻子尖破口大骂。
苏韵卿至今记得,那日舒凌的豪言壮语,掷地有声:
“你这老贼,满腹圣贤书品出了腌臜心思。昔年你与苏公称兄道弟,今时却对朕俯首帖耳,想是忘了金兰情谊,忘了稚子无辜,忘了朕,也是女子之身。女流如何,还不是要你跪地称臣?论胆色,你不若叛将敢言牝鸡司晨;论气节,你不若苏公敢做敢当!”
那日,老相公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抖成了筛子。
苏韵卿在旁瞧着,听得舒凌唤她祖父一句“苏公”,险些泪洒金銮殿。
若非心存敬重,岂会如此称呼罪臣?既是罪臣,敢公然作此称,陛下的胸襟格局,委实令人感佩。
那日,舒凌发泄了一通火气,忽而转眸看向苏韵卿,吩咐道:“苏卿,你是晚辈,好生搀扶你李爷爷回家去。”
当朝中书令李道成,昔年确是苏府常客,祖父的至交好友,称一句李爷爷不为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李道成弹劾参奏,也是有些胆色的。时局如此,苏家倾颓,苏韵卿无甚怨怪,也就依言,当真一路小心搀扶,好生送人回了李府安置。
去时暮霭沉,归来夜已深。
苏韵卿轻踩猫步入了大殿,舒凌许是刚用过晚膳,竟垂首在茶案前睡过去了。
这几年,她过得不易。女子为帝,于满朝男子官宦而言,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总有人揭竿而起,平生事端。
即便无过,即便功劳显赫,她坐在那个位置上,在有些人眼里早已大错特错。
宫人们不敢轻易去搅扰陛下,唯有苏韵卿,自蓝玉手里接过披风,极尽轻柔的给人搭在了身上。
许是身在高位浑身都是眼睛,舒凌还是醒了。
瞧见苏韵卿在侧,她挥手屏退了其余侍从,轻声告诫:“今日的事不准怨怪李相,可明白?”
“臣明白。”苏韵卿垂眸应允,格外乖顺的给人捏着肩膀解乏。
“你要更用功些,莫枉费朕一番心意。能堵住悠悠众口的,从不是权力地位,而是实打实的成就。”舒凌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感叹道:“且身为女子,才能要远甚于男子,方可得到男子立世半数的尊敬。”
苏韵卿没说话,古往今来的女子,只有眼前人扬眉吐气了一次,却也有满腹苦衷和深深的无力。
评判的标准与话语权都在男子手中,只因数千年沿革,他们身居高位,定下条条框框,阻隔着女子抛头露面。
这样的较量根本不对等的,资源不等,话语权不等,基数不等,分明就是剥削与独断专权。
有本事,公平公正的较量一番,各有千秋的立足于世,大放异彩,互相配合,不好么?
苏韵卿想得出神,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舒凌转眸看她,这人仍痴痴的。“想什么呢?愈发放肆了,当真被宠坏了不成?”舒凌佯装恼火的出言。
苏韵卿回过神来,突兀的收回了手,低声道:“陛下恕罪,臣不敢。”
舒凌顺势起身,往书阁走去。眼前的桌案上,又摆了许多奏疏要看。
苏韵卿这个旁观者都觉头大,也不知舒凌日复一日的,觉不觉得厌烦。
舒凌在桌案上翻翻找找的,抽出了一张草纸来,递给苏韵卿,轻声道:“看看这个,此人你觉得如何?”
苏韵卿伸手接过,粗略一扫,她眼神一滞,却也大着胆子读了下去。手捏着一张薄薄的纸,她尚且能闻到些微血腥味。
这是一首绝命诗,全诗以血写就,才会读来令人寒颤四起。
而作诗的人,两日前已被处决。他只是谋反讨伐女帝的叛臣身边的一员,位卑言轻,但一首诗文大气磅礴,可见笔力深厚,文采斐然。诗中用词可谓狠辣,骂人的最高境界不过如此。
这样的诗文原稿,血腥不已。舒凌却将之压在案下留了几日。
苏韵卿垂眸思量须臾,才审慎回应道:“此人文才胆色皆上品,格局却是小了。”
舒凌嗤笑一声,只带着笑意指了指苏韵卿的脑门,道了句:“你这丫头。”…真是鬼灵精的。
苏韵卿将草纸折叠仔细,给人还了回去。
“拿去交翰林院,着人收录了吧。”舒凌淡然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