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着如今是在宫里,不好大声骂人,方士站定脚步,扬声唤了一个内侍过来:“我这孽徒近日正炼金丹,突然想起来那一炉丹药火候将足,劳烦公公快引他出去。”
说着浑然不顾小方士惨淡的脸色,便将他逐走了。
进得福宁殿来,方士们照例献上新炼制的金丹。
试药的太监照例上前服丹,殿内的重重帐幔都被系起,皇帝静静看着,忽然道:“冲虚。”
号为冲虚的方士连忙上前跪下:“圣上。”
皇帝道:“朕记得你能观天象,测吉凶?”
冲虚心中大喜。
他擅长借天象招摇撞骗,偏偏入参玄司后,皇帝只令他们唱诵典籍、炼制丹药,天象自有钦天监负责,根本轮不到冲虚借题发挥,是以在参玄司中一直不能出头。
冲虚连忙道:“贫道不敢妄言……”
他正要自谦两句,忽然瞥见一侧的方士正朝他使眼色,心下一凛,连忙硬生生转了话头:“贫道虽学艺不精,于天象上却有些心得。”
皇帝道:“朕近日夜间观天,苍龙似有暗淡之相,你来为朕解上一解,这是为何?”
苍龙指二十八星宿中东方七宿,又名东方苍龙,时人以此指代东宫。
冲虚一顿,先悄悄抬首瞥向皇帝面色,然而皇帝养气功夫极深,又怎会被他看出喜怒。
参玄司历来与东宫有怨,太子妃不喜方士,认为皇帝信重方士有乱政之忧,诸方士自然对东宫深怀怨气。
皇帝问话,冲虚不敢沉默,心中咬咬牙,大着胆子道:“圣上慧眼如炬,贫道近日夜观天象,亦察觉东方苍龙晦暗,这是大不祥之相。预示着苍龙为煞气所冲,若不化解煞气,恐怕有冲犯紫微的可能。”
他虽然想借机进言打压东宫,但还是谨慎地用了‘煞气冲犯’四个字。倘若皇帝接下来流露出对东宫的不满,自然可以顺着说东宫无德,故而生煞。
倘若皇帝并不是当真对东宫不满,他还能及时转变口风,说东宫煞气乃是流年不利,抑或是小人在侧。
皇帝转着腕间珠串,淡淡道:“煞气如何化解?”
这一句话说的十分平淡,全然看不出喜怒,更琢磨不透倾向。
冲虚只得硬着头皮道:“以贫道愚见,只需关上东宫宫门,清清静静念一段时日典籍,即可以圣人清气化解凶煞。”
这话同样还是进可攻退可守,念典籍的时间可长可短,皇帝若要压制东宫,自然可以让东宫关上门念一两年;若并非针对东宫,那念上一日也是念过了。
皇帝便道:“那就令太子妃静养一段时日,休养伤势,顺便挑些典籍送去,好好念一念。”
内侍领命而去。
御前侍从很快收拾出三个大箱子,装满典籍,往东宫送去。
柳秋折返回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她做了多年宫正,极擅揣摩皇帝心事,自然明白这是打压东宫的意思。
身后亲信知道柳秋的心病,微露喜色道:“东宫虽然安然无恙回来了,圣上到底还是生了些疑心。”
柳秋平静道:“不够。”
她原本想要徐徐图之,剪除掉皇帝可用的年长子嗣。
然而恒春山刺杀一事,太子妃逃过一劫,却引得皇帝怀疑景涟。对柳秋而言,这是她做了宫正这么多年以来,阴沟里翻得最大一条船。
她过去不是没有在皇帝那里吃过挂落,这一次的风波她照样隐身,丝毫没有受到牵连。
然而牵连了景涟。
柳秋忍耐多年,不与景涟接触,一大半都是害怕将姐姐的孩子拖下水。她宁可自己被投进宫正司的牢狱里,也不想将祸端引到景涟身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柳秋低声喃喃。
旁人或许还未曾察觉,但她侍奉皇帝多年,却看得清楚明白。
近年来皇帝身体每况愈下,疑心也越发严重。三年前明德太子重病时,还曾经受过皇帝严词斥责,致使病情加重,这也是太子薨逝后,皇帝对太子妃颇多优容的其中一个原因,他心中有愧。
连寄予厚望的嫡长子,重病时都要为他所疑。
景涟再怎么受宠,终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陈侯夫妇之死,与皇帝之间有着切不断的联系,更遑论当年陈侯主持承宁变法,所谋正与如今朝中风波有着诡异的相似。
柳秋攥紧手指。
她不能赌,不能赌皇帝对姐姐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这份心思在景涟年幼时,可以保她千娇万宠的长大。但在她已经成人,皇帝则日薄西山的时候,未必能继续保住她。
毕竟,皇帝对景涟的态度一直那样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