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这几日一直赶路,也多少听说了家里的近况,只当下官家才初初御极,炎王同党之事尚未理清,他也不好为父亲美言,只跪下拜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臣父以权谋私,确然该罚,一应事宜但请御史台查验清楚,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乾德帝眯着眼睛笑道:“你这个做儿子的倒是铁面无私。”他的瞳眸深邃,隐着几分寂寥,起身往室内踱步,口间轻道:“朕昨夜不知为何,始终不得安眠,梦到年轻那会儿同朝官出使泉州,奉命清查知州贪污一案,因年少气盛,本以为拿了一应证据,只待回京奏对呈报即可,不料这知州背后连着汤汤沟壑,我们一众人乘坐的官船被人在运河中心点了天灯,竟想活活烧死我们,幸得老天垂怜,引了一场天雨灭火,这才让朕平安回到了燕京。回来后经再三查证,得知竟是朕自己的人与那知州家眷勾连,故此才有了这场祸事。可见世事无常。”
程之衍将话反复咀嚼,氲雪无双瞳眸内敛到了极致,稍稍抬眼低声道:“陛下容禀,前朝之时,先帝垂拱而治,政事堂几位大人也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然则依臣之见,一应事宜不免有些符于流惯。便以太尉谢大人来说,朝廷设了枢密院,本就是为了分担朝廷用兵事加到政事堂诸位大人身上的重担,岂料兵部仍是遵从前朝旧治,北面广捷军一应补给,不论粮食、民夫、兵器、甲胄,只消报了政事堂,批了条子给兵部便能成事,这枢密院空有个铨选兵将之权,却从未行军事之事,实在是有愧圣恩。”
乾德帝心里发笑,什么垂拱而治,不过给他老子脸上贴金罢了,自己的老爹是个什么货色,自己还能不清楚,一味钻研追逐长生之术,及至后来,便是连朝也不上了,自搬去了延福宫清净参道,朝中一应事由全部交予政事堂决断,致使政事堂几位旧臣权柄过大,逢恩科开试,牟足了劲在朝中安插自己的门生,弄得朝堂乌烟瘴气,成群结派。
他继位后,虽然将当初太子詹士府中的诸位官员提拔上来,期盼平衡。可新旧官员一来初次共事,不免吵嚷不断,互相倾轧。二来,他提拔上来的又仗着新皇之势,明里暗里挤兑挑剔旧臣,大有势头愈演愈烈之势。
旧臣势力太大,需弹压,要借助新臣这股东风,可又不能东风压倒西风,以免朝纲动荡。
这也是他一直压着程明礼这桩案子隐而不发的缘故,若以雷霆之势迅速处置,只怕旧臣寒心,新臣行事更无忌惮,但若不处置,新朝遵循旧治,岂非与旧朝无异?
乾德帝眸色深沉,凉声道:“不止枢密院,有同平章事坐镇政事堂,便是连御史台和六部权柄也多同虚设,朕心甚痛,然则一时也是一筹莫展。”
程之衍思虑片刻,忽然一撩衣摆正正跪了下去。
“你这是作甚?”
程之衍眉眼沉静,敛眸垂首道:“臣请示陛下,谢大人西北用兵,劳苦功高,望陛下体恤,以荣耀抚忠臣之心,赐封谢太尉爵位以保阖族门楣代代荣华。”
乾德帝一愣,继而明了,笑了几声道“妙极!谢爱卿军功累身,确实该赏,江侍!”
江问行上前哈腰道:“老奴在!”
乾德帝一挥手,“传旨,特赐谢君昊为武安侯,许世袭,代代相传。”又道,“另外往后各地兵事战备一应报于枢密院,由枢密院转呈御前批复。”
有来有往,才是正途。
江问行堆着笑应承说是。
乾德帝望着程之衍,见其不过二十出头,正是一个男子一生当中风华最茂之时,却无端身上浸着一股尸山血海淬炼而出的沉稳气息,一味冷凝而内敛,混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飞扬和跳脱。
一张琼玉雕刻而成的脸上隐忍而又疏离,沉着双眸道:“三司终只是三司,新朝在陛下带领下,已是焕然一新,六部诸官也该忙碌起来才是。新旧融合迫在眉睫,臣还请陛下顾念旧臣劳苦,给他们一次幡然醒悟的机会。”
乾德帝又想发笑。
这小子,看似铁面无私,还不是拐着弯为老父说话。
什么焕然一新,连他的马屁都拍上了。
也罢!若始终只将心思放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只怕朝纲会一直动荡,旧派官员仗着资历,如今在燕京说一不二,虽说短期内依靠他们延续旧朝执政可以暂稳朝局,但总归是灭了天家威风,新朝就该有新气象。
故此,今日抬举了谢君昊,自也该放程明礼一马。
说到底,这程明礼也是为形势所迫,先帝、炎王双重夹击,想来也是没了法子,这才出此下策,若自己步步紧逼,只怕会让人认为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对先帝不满,名声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