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总是会出错的。如果你还记得沙丘之上、搁浅了的新婚,就该明白,不是所有的启程,都能到岸。有人静待其命,傲立甲板直至沉没;有人张皇失措,逃向巨浪中摇摇晃晃、独自漂泊的小舟——他们卷入黑夜,一浪又一浪,眼望天际明星,却忘了持桨。
到底还要多少时间,我们才能看准方向,直视睡梦中的海市蜃楼?一瞬可以像是万年那样长,一生却又有多少时日浑浑噩噩、在泡沫之中度过?透明的幻想,绮丽的诗篇,它们一击就碎。所有烟散的迷茫,忏悔的痛苦——它们遍地都是。
但是,又是什么,赋予了那些本是虚无的桎梏——成形的力量?有人说,说黑暗只不过是少了一盏灯,枷锁都是自缚其身。可在所有的捆绑之中,你又看见了什么?它们是否是自由的伙伴?渴望——又将指向谁的征程?
小岛很远,初生的温暖并不能够轻易尝到。在过去的每个时代,航海家都曾宣誓过对于胜利的忠诚。然而更多时候,他们会告诉你,他们真正所爱的——是大海。蓝色的新娘,永恒挚友。若要将她夺去,生命将从未存在。
早在无人眺望之时,海就已经诞生了。她承载过初夏细雨,也在此时最后一程中,托举着本也不算强壮的橡木,飞到另一极去。我们故事里的男孩——他们也见过许多的海。猫头鹰掠过水面,翅膀沾染溅起的浪花;他们于是也伸出手来,像是最纯真的两个孩子,触碰冰凉的咸味,与风拥抱——
海也曾经是个孩子的。它出生在世界最深的臂弯里,一点一点,聚齐所有的水。
她的心有无数瓣。跳动的那瓣孕育海啸,柔软的那瓣总在退潮。黑夜里,她在摇篮当中睁大眼睛;黎明一到,却又缩起来装睡——是的,她也曾经是个孩子。
她的生养者,是坚固的冰川,也是细腻的云雨。他们之中哪位更高贵,还真不好说。这位蓝色的小姑娘,却都继承了他们的模样。寒冷或温暖的水,都曾喂养她。
年幼之时,她收到过不少礼物。它们是甜蜜的糖果,是美丽的图画。画上,她有无垠那么大。天国花园不是她的终点——她还想要更多更多,要去到更远。
她的保姆是苍穹一片天。她说你终将渺小,该多听听人们所讲的那些话。听过吧?京城的鞋匠终究没有获得他的爱人,那位你所熟知的鱼尾公主,再没回过家。玛莉·格鲁布成了一个笑话,就连走出深渊的雨尔根,都死在了沙暴之中。
——这些故事里,所有的悲伤都是预言。“海啊,你要埋葬他们中的太多。所以你最好听听,把它们都听明白。”
从小明白,因此在将行的路上,不会太过伤心。
然而海——她已经出生,已有了自己的思想。她有太多想要的,即使并不知道它们都是什么。
她仍在长大,在自己的国度当中,不断好奇,不断探索。这是多么辽阔的疆域!水草里的鱼群四处探头;珊瑚当中,残落的渔网电缆是新奇、也是危惧。深谷中的裂缝是否会有火山?潮汐时的漩涡,又会把人带到哪里?海是善良的。她足以宽大,而不去在乎划破自己的铁锚。她见过许许多多的东西,吞没过折断的桅杆,捧过陨落的流星。她的一部分是深色的,像是夜半那样黑,一部分,却又亮过黎明。
关于她自己的样子,她学到过很多,又忘掉了更多。老去了的人或许更能认出她的其他名字。但她的生命是那样地长,所以我们也不妨容许容许,容许她再用浪花逗逗飞鸟,抱一抱臂弯中的鱼;容她迫切地想要长大,笑盈盈地嬉戏。她还是喜欢玩耍,爱在风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旋律。别打扰她,别打扰她。她在每次潮涨潮落之间,以令人艳羡的方式,悉心学习。
因为她还是孩子。是见了风暴也会笑的鲁莽,执意冒险的任性。她想要到远方,到你,和我,我们、他们——所有旅人,都盼望的归宿,与未知中去。
那是独一无二的盼望。海有多少滴水?无人能够算清。灵魂之中,我们总在寻找一粒盐。无关平淡,而是为了伸出手去,触碰时间外的结晶。
它早在远古时期就已凝固。和深海一样,被钉上“不朽”之名。人们追逐朝阳的光,试图挽留黄昏。在这条终究不可达成的路途上,他们虔诚过,迷惘过,心灰意冷,又重燃希望。他们想要永不停息,却又要看清终点——
怎样的“彼岸”,才会接近这样的愿望呢?它以怎样的形态出现?是幻是真?又要跨过多远的远方,才能埋下它的种子?
我们的男孩——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夕阳早已落下,金色岛屿也已成了灰暗一座城。海浪颠簸或平静,他们都已不再回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握的手再不放开?晚星点亮时,记忆中的海都变得沉寂。掀翻大船的暴雨里,是什么让人忘记哀痛?沙丘之上,藏蓝色的地平线划开最轻的风。哥本哈根的河渠一直流向城外,它们通向大海,送走一轮又一轮的船只,又迎接他们回来——回到“港湾”,回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此行的故乡,却不是旅途终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