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段不循一早带着冯遇去了天宝阁,静临靠在轩窗前给他绣帕子,累了便透着琉璃扇看庭中那株桂树。她幼时曾随柳兰蕙去过一趟杭州,别的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是秋季,杭州府到处是黄灿灿的桂花,吸一口满鼻子都是甜香。
她随口念叨过一次,段不循第二日就着人在庭中栽下了这树,移时还是满树飘花,可惜栽后不到半月那花就都谢了。想来是京城气候太冷的缘故,如今已是十一月,这树看着便蔫头耷脑的,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
正为这可怜的南方嘉木担忧,却见一高挑清秀的姑娘打月亮门进了院,头上分梳三绺,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绿褙子,到桂树下看清了脸,却是几日未见的银儿。
“呀!”静临眼瞅着人进了屋,情不自禁叫出声,“你怎么这副打扮了?”
“原本不就应该如此么?”银儿笑着在她对面坐下,“往后王银儿再不用以王远志的名义行走人世了。”
静临听着她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听到李天潇和杜仲这俩人闹出的乌龙,不禁好气又好笑,“出了这么些事你竟都不告诉我!如今这两位可还为难你么?”
“怎会!”银儿神色恬淡温柔,语气像是在说自家兄弟姐妹,“他们两个秉性都不坏,若不是因为这两人,我恐怕还没有勇气以这副面貌出入草堂。其余人虽是惊讶,倒也很快接受了我,平日对我也很照顾。”
却有两位出身清正人家,家人闻听同学里竟有个大闺女,怕传出去坏了自家孩子的名声,已经勒令那两位别师回家了。
银儿将这一桩事隐去不提,只说草堂千好万好,如今一切都是从前期盼的模样。
“那……程先生呢?”
静临从她满口的顺心胜意中捕捉到一丝失落,小心翼翼问道。
银儿笑笑,抬眸看向窗外那棵误生淮北的桂树,语气平静道:“外面自然传什么的都有,师父说心底无私天地宽,他既已无私了,我又有何可畏惧?往后坐端行正,好好学本领就是了。”
静临心里暗叹,临走时教人给她包了芝麻糖,“知道你爱吃这个,特意给你留的。”
银儿笑着说不够,如今吃食是见者有份,没有吃独食的道理,问她还有没有了。
静临索性就将前日买的那些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了一碟子,晚饭前就着桂花茶都吃了。
银儿带着满满一大包芝麻糖回到草堂,杜仲看见了,老远就吆喝人过来瓜分。大伙一拥而上,果然是没有客气的,直道银儿有位好姐姐,上次送的枇杷教人意犹未尽,这次的芝麻糖也香浓可口。
李天潇落在最后,银儿见他手还空着,笑吟吟地递一包过去,“天潇,这是你的。”
李天潇看她手里还留着一包,便将东西接了,问道:“你姐姐家住哪里,总是吃她的请,回头也要拜访一次才不算是失礼”
银儿含糊过去,脚步往百草厅而去。
其余人都散去做各自的事,李天潇却一直跟着,“你手里这包是给师父的?”
银儿“嗯”了一声,便见这人快走两步拦在身前,将自己那包扔还给她,冷冷道:“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吃吧。”
银儿一愣,随即又将东西塞还给他,笑道:“多谢李兄的好意,我已经在姐姐家吃过了,你收着吧。”
李天潇脚步依旧不动,淡淡道:“师父他老人家牙口不好,吃不惯甜的。”
“谁说的,我怎么没听说过?”银儿下意识地反驳,“再说了,师父才多大的岁数,怎么就老人家了?”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语气也奇奇怪怪,银儿皱眉盯了他一会儿,见他面上竟浮起了一层薄红,别扭地别开了脸去,便以为他这是又犯了毛病,看不惯自己讨好师父,因就打趣道:“李兄放宽心,师父绝不会因为我这点零嘴就给我小灶吃了!”
说着与他一笑,翩然步入草堂去了,只在原地留下一阵似有若无的忍冬香气。
李天潇站在原地没动,手握着那包芝麻糖,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这股忍冬味道散尽了,他方才将东西揣进了怀中,看了百草厅几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银儿进到百草厅时,程先生正盘于窗前竹席上抚琴,依旧是他常弹的那曲风入松。
银儿止步于他身后,阖目去听这琴音。初时只觉琴声清泠,隐有风拂之意;待入得其中,便觉耳边有松涛阵阵,仿佛置身空荡无人的山谷;再往后听,这无人之境竟变成了无我之境,银儿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株松树,随着身边无数终年常青的生灵一道起伏,不是因风而动,却是因动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