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的目光从鎏金球上收回,自他们紧握的手移到静临露出的半张脸上,“从前年少无知,汲营之余,总是放浪形骸,如今……”他对上静临蓦然望过来的震惊目光,语气卑微,像是恳求,“如今尽都改了。”
静临感觉自己的手被谢琅攥得生疼,只听他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此又一重人生境界也,如此真要恭喜段兄了。不过,弟也有一桩喜事要与兄长说。”
段不循的心骤然一缩,便见谢琅温柔地注视着静临,“我已与父母禀明咱们的事。虽则……他们并不十分赞同,但我意已决,已求得了恩师首肯。待到此次征税归来,他老人家便会亲自来主持咱们的定亲宴。”
说着看向段不循,微微一笑,坦然道:“毕竟逾越礼俗,也非正式的亲迎大礼,暂时只打算邀请相近的朋友,届时还望兄长一定赏脸前来。”
静临有点懵,干巴巴道:“你、你怎么不提前与我说?”
冉宝儿先前一系列小动作不成,便狗急跳墙,串通了柳金龙来使坏,静临便也急着反击,想尽快与谢琅定下来。只是柳文龙一事尚未处置妥当,万一拖累了谢琅……欺他的心已是十分对不住,再欺他的前途和性命,她可真就是罪无可恕了。
谢琅切切看着她,“你不欢喜么?”
静临艰难地笑了笑,忍着不去看段不循,“自然欢喜,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
谢琅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吁出,深蓝的夜色里便多出一道白色的雾。
“走罢,你不是想知道我脸上怎么了,昨夜归家后……”
静临发觉他干燥温暖的手心变得潮湿,被他拉着走出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段不循。他仍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形令他的得意和失意都比旁人更显眼。现在,他终于被她和谢琅给甩开了。
-
谢琅暗示自己脸上的青肿是拜父亲所赐,静临心事重重,便全然信了。先前还以为是他与段不循为自己打了一架,转念又觉得不至如此,他们又不是名安那样十七八岁的毛头,想来做不出这样幼稚可笑的事情。
“我父亲那人性情执拗,脾气暴躁,对外好脸面,待家人却刻薄……我母亲过得十分不容易。她先前做了糊涂事,对不住你,望你看在我的份上,别记恨她。”
静临嘴上说“我明白,你放心罢”,心里想的却是,她倒没对不住我,对不住的另有其人。
谢琅感激地冲着她笑了笑,又道:“等过了门你就知道了,她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有些人是佛口蛇心,有些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偏她是豆腐嘴豆腐心,性子软,心肠也软。”
静临垂眸不语,睫羽上覆了层透明的冰晶。谢琅以为她是害羞了,便又说起父亲,“小时常常目睹他殴打母亲,自己也常遭受拳脚,不知不觉,便总做那样的梦。昨晚那一瞬,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就真的动了大逆不道的念头……静临,我这些天闭门自省,常常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其实是个伪君子,骨子里有许多不合圣人教导之处,越是深剖,越是觉得惭愧。”
“为什么不是圣人的教导有错?”
谢琅笑着摇了摇头,“多谢你开解我。”
静临道:“这有什么奇怪,我父亲也是个荒唐之人,若不是他姑息纵容,甚至从旁相助,柳兰蕙如何能折磨我和我娘这么多年?我心底里早就恨透了他,视他比路边的野草石头还不如。我宁愿给看门的老苍头养老送终,也不愿意给他一个子儿。”
谢琅觉得她这话说得真诚,好笑之余又心疼,便也插科打诨道:“好,待咱们大礼之时,便请老苍头坐在父母之位,受小婿一拜。”
“那怎么行,”静临却不干了,“还是要让我父亲坐在上面,还要在他旁边儿摆上我娘的灵位……柳兰蕙和冉宝儿都到外边儿和宾客一起坐着,等咱们拜堂之后,你一定要去敬她们两杯酒!”
谢琅心中微惊,一时没分清她这是玩笑还是真话。
静临像是来了兴致止不住话头,“你也莫要再为父母的事苦恼。你父亲凭什么动辄打骂,不过是仗着他是个男人,比你母亲有力气,欺负人惯了而已。若你母亲能硬气一回,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我谅他下次再动手前也得掂量一下分寸。”
见谢琅不语,她又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被欺负惯了的人,一见对方心里就打怵,确实是很难硬气起来,须得有人帮她一把才行。下回再遇见这样的事,你得为你母亲撑腰,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给你父亲一个忘不了的教训,教他知道从今往后这个家是你当。非是如此,他本性难移,还是会继续欺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