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勾唇,闻听帘后的孟沅君正唱到“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句,高声赞道:“莺啼燕啭,更胜从前。”
孟沅君抚琴的手滞了滞,歌喉愈发如水泻银瓶,珠玉迸落。
陆梦龙离得近,清楚地看到段不循面上的伤痕,惊道:“你脸怎么了?”
段不循转眸看向同样惊讶的谢琅,笑出了讳莫如深的意思,“不小心跌的。”
陆梦龙探过头来,“跌的?怕是不小心跌到了哪个野猫怀里,被它挠的罢!我看看,啧啧,都破了相了,下手够狠的。”
段不循低笑,“最难消受美人恩。面皮而已,段某甘之如饴。”
陆梦龙敛起揶揄,“小打小闹是情趣,下这么重的手,就是不识好歹了。”
段不循摇摇头,笑着夹起一筷子芙蓉鸡片,“女人就如这菜,骨头剃得干干净净,切片炒熟,吃起来毫无阻碍,反倒没意思了。”
陆梦龙看着落到自己碟里的两片白肉,面上浮出一层怒色,“我看你就是犯贱。”
段不循撂下筷子,“你爱吃肉就顾自吃,我偏爱啃骨头,你管得着?”
陆梦龙嗤笑一声,也舀了一勺鱼翅到段不循碗中,“蹄爪下水是有嚼劲,终究上不得大雅之堂。偶尔过过嘴瘾也就罢了,你可别太当真。”
段不循将碗向他一推,“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陆梦龙脸色几变,“如今倒是换了口味了,早干什么了?想来沅君也没料到,段兄如今爱的,竟然是狼心狗肺这一口。”忽然想到谢琅从方才到现在还一言未发,看过去,只见他已面沉如水、眸聚怒涛,遂又转恼为讽,“看你这一脸阡陌纵横,想来也是一厢情愿。你爱吃的,未必能吃得到。清和,你以为——”
“呢”字尚未出口,谢琅已勃然变色,一拳挥出,结结实实打到了段不循的脸上。
段不循“呸”地吐出一口血沫,桌子一掀,便与谢琅扭打到一起。
众歌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花容失色,萧管琵琶尽走了调,落地的铮铮、咣咣声伴着一句句“诶呀!”“不好了”,在灯烛酒香氤氲成的彩云里起伏,绿蚁自倾倒的酒壶里爬过来,湿了大红氍毹。
厅堂乱做一团。
孟沅君从水晶帘后走出来,眼见精心布置的一场酒宴变成了段不循和谢琅的擂台,绯儿急得手足无措,众女纷纷整衣上前,欲要告退。混乱中,只有陆梦龙还端坐在已经反倒的桌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
“这是怎么了?”孟沅君皱眉问陆梦龙,一眼瞧到段不循脸上的疤痕,还以为是在谢琅手里吃的亏,语调便也急了,“你还在这里坐着?”
陆梦龙偏头瞅着她,“你急什么,人家又不是为了你。”
孟沅君吃了一噎,随即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牙紧紧地咬了,眸中逼出一层湿意,辨不清是哀是怒。
陆梦龙猛地站起身来,将凳子扔到一边,“好!他们打他们的,我打我的……我、我是为了你,你看好了!”
说着走到地上那俩人跟前,也不分脑袋还是屁股,各自踹了一脚,“我的儿,算老子一个!”那俩人如他所愿,眼神一对,下一刻齐齐冲着他来,各自给了他一老拳。陆梦龙捂着肚子骂了一句“妈的”,撸起袖子加入混战。
不消片刻,衣冠、头巾和腰带散落一地,拳头与巴掌不分敌我地挥舞,段大官人、谢大人和陆先生斯文尽扫,风流烟散,在地上纠缠得难舍难分,自倒地的桌边一路滚到红氍毹上,吓得众女散开老远,犹豫着不敢过去拿自己带来的乐器。
绯儿带了哭腔,“小姐……”
孟沅君玉面生寒,冷声道:“告诉她们,留在这接着唱,赏银翻倍,提前走的,哼!一分都别想拿!”
说罢,气冲冲一把掀开水晶帘,自去后面重新坐好了,手往琴弦上一放,竟是抚起了铿锵有杀伐气的广陵止息。
众女听到绯儿的话,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飞快地取回各自的乐器,站得离战场老远,战战兢兢地和起了孟沅君的金石之声。
一曲罢后,三个人都累得打不动了,头脚相连,在地上躺成了一个三角,呼哧呼哧喘粗气。
谢琅最先恢复常态,捡起地上散落的唐巾、镂空鎏金球,整理好衣冠,披上棉袍,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三角少了一横。
到家时,谢夫人还没睡,正点灯等着他回来。
本来是想就着安神药的事与他好好说道说道,却见他一脸鼻青脸肿,顿时吓了一跳,失声叫了句“清和”,迎上来拉住他仔细端详,“你这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