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老四就降生了,也是这样一个冬夜,记忆里却比如今冷上许多。
可怜那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哭,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儿憋得青紫,眼瞅着胸口的起伏就平了。接生婆让赶紧请郎中,说是被痰憋住了,灌下去一碗对症药未必救不活。
谢夫人虚得说不了话,躺在床上,就听谢父沉声问,“救活了能养大么,会不会落下什么痴傻的毛病?”
接生婆回道:“这可说不准,往后的事谁知道。现在不救定是活不成了。”
“救啊,快去请郎中。”
谢夫人撕心裂肺地喊,出口却只有气声。
等她昏迷醒来,孩子已经不见了。
谢父说埋在了乱葬岗,怕她伤心,拦着不肯教她去祭拜。
谢母大哭了一场,日子还得继续过,还有个四岁的儿子要养呢。
一晃过了这么多年,清和终于成人了,谢家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了头。可惜老四是个没福分的孩子,没生到好时候。
谢夫人揩了揩潮湿的眼角,伤心往事之余,情不自禁地替早夭的女儿记恨起那个叫银儿的姑娘来。
多可惜啊,老天给了她一条命,又将她生养得那么出挑,她却自甘轻贱,与冉静临那样的人厮混在一处,一张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问她可曾许配了人家,她笑笑说不想嫁人,现在过得就挺好。
不嫁人做什么呢?天长日久的,白白辜负了青春。
她又笑笑,指着柜上厚厚一摞医书,学海无涯,只恨时日太短,想学的东西太多呢。
这不是魔怔了么,哪有好人家的闺女这么说话的。
看那孩子本性不坏,十有八九也是被冉静临给带坏的。
谢夫人想到这,心里愈发焦灼不安起来。她先前也真是老糊涂了,竟指望着冉氏姐妹能斗个两败俱伤,好教自己的儿子全身而退。若是冉宝儿和冉静临旗鼓相当也就罢了,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恐怕眼下退婚与否都不要紧,教谢琅赶紧与那狐媚子断了才要紧。
谢夫人想着,又向门口张望,都这个时辰了,谢琅还不回来,心里的焦灼化成了一团火气。
“雅红,明个儿去找相熟的郎中问问,看这东西可有什么不妥。”
雅红接过安神丹,犹豫了一阵,终于道:“夫人,也不知当年那接生婆现在何处,奴婢去打听打听?”
不为别的,就为那叫银儿的姑娘生得与少爷那么像,雅红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姑娘就是夫人的亲生骨肉。
当年老爷说的未必是实话,眼下夫人怕是急糊涂了,当局者迷,竟忘了这一茬。
果然,谢夫人闻言脸色大变,半晌后点了点头,指着谢父书房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
雅红会意,便是真将四小姐找到了,谢父挂不住脸,保不准也是要闹一场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万万不能教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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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夫人已经当着柳兰蕙的面夸下海口,谢琅无奈,只得提上礼,亲自登门去请惟初先生。
程惟初这人性情乖僻,四十好几仍是孤身一人。上无父母,下无子嗣,宗亲也不知散佚在哪个角落,出入从来是一人。日常深山采药,四海漂泊,来去无定。不喜交际,是以虽有妙手回春之术而声名不彰。恃才傲物,由此得罪不少勋贵豪族,规矩却颠扑不破:救急救穷,而不救富救贵。
这世上能破他规矩的唯有段不循一人。
谢琅并不知晓他们二人相交的缘故,段不循本就是个有些古怪的人,与他交往的人没有些古怪反倒古怪。
之前听他说过,惟初先生这回不走了,要在北京城住下,广收弟子,以传衣钵。
段不循在潮白河畔的幽静处给他置了块地,请匠人筑一所舒适的草堂。如今尚未完工,程一就暂住在山西会馆,云天间的隔壁。
谢琅想,程惟初肯定是不会答应自己的求请。如此也好,他也不愿意欠人家的情,不过是母命难为,少不得走这一趟罢了。
若是遇见不循……还是别遇见他的好。
上次周家班子一别,他们三兄弟还不曾再聚首。眼下不尴不尬的关系,见了面更难堪。
闷头上了三楼,程惟初的门敞着。
段不循与程惟初正对坐在窗前手谈,地上架着炉子,炉膛烧得发红,上面滚着茶水,篦子上烤着开口的毛栗子和黄灿灿的大柿子。
有客自远方来,程惟初向来是持“不亦烦乎”的态度,只作没看到,绝不肯轻易说话。
谢琅略有些尴尬,看向段不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