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空气里已不再有怪味,马又慢下来。
陈白对寒昼道:“四郎回头看一眼,濯英可还好?”
寒昼掀起车帘,看完了,告诉陈白:“还在睡。”
陈白笑起来,“她最厌烦人闹她,睡的时候尤甚,要是不当心吵醒了她,不管是谁,她一定发脾气,抿了嘴坐着,偏过头,怎么哄都不肯理人的……”
寒昼依着陈白的话想了,不由得微微一笑。
陈白又道:“她性子的确算不得好……可她是好孩子。”话落,转头看寒昼,“我们这些人都是为她活的,只要我们不死,就不会叫人欺负她,四郎可明白?”
寒昼一副正肃脸色,庄重地道:“我会叫您清楚我的心。”
陈白大笑起来,感叹道:“好啊,好啊……”接着便没有话了,衰老的脸上却有哀色。
寒昼也没有再说话。
一时只有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在一处石阶前。
陈白告诉寒昼:“这里就是濯英的院落了,她先前一直是住这里。”
寒昼抬眼望去,看见青竹掩映下的一道竹门。
竹是翠绿,门是桑蕾的黄,青翠和浅黄之后又有一角白,是玉兰的花苞。
有人自门后转出来。两个女孩子,都是十四五岁,伶俐乖巧,见了陈白,并排站了,恭敬地喊人。
陈白下了马车,问:“只你们两个吗?”
其中一个女孩子道:“柴和水都不足,几位姊姊去挑了。”
陈白皱起了眉。
他的意思,几个人将榻抬过来,接了熟睡的钟浴,再把人连同榻一起抬进去。
眼下只两个人,如何成事?
要是等,钟浴就得留在马车上睡。他心里舍不得。
他正要想别的办法,寒昼却已经抱着钟浴上阶了。
钟浴被裹在一条雪白的薄丝被里,头和脚都捂的严实,远看仿佛是一只蛹。
寒昼横抱着她,一步步上阶去。
陈白瞪着眼睛,他想阻止,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钟浴皱着一张脸从丝被里探出头来。
钟浴认为是吃了太多药的缘故,她一直头脑昏沉,终日只想着睡。
睡多了,人就混沌。
再见故地,以为是在梦中。
梦中人是迟钝的,因为不知道是梦。
眼前的一切都没什么不妥,全是自小相熟的,从来也没变过的。
头顶的青天是,那几竿竹子是,黑的瓦也是,一草一木皆是……
只有寒昼是个意料之外。
看清了他的脸,心里便是一惊。
这时候人还是茫茫然的,半天回不过神,等渐渐明白过来,往事也就回到了眼前。
一时倒说不出来心中是个什么感受,只是愣愣地看着寒昼。
寒昼伸出一只手,把丝被拨了拨,连同钟浴脸上压着的头发,钟浴的整张脸便清爽地露了出来。
冬日的风是刺骨的冷,钟浴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陈白忙催道:“快进去吧,站在外头做什么?”
钟浴听见声音,转过了脸,看到陈白,愣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就要过去。
她动起来,寒昼知道她的意思,便想着放她下去。
陈白忙摆手拒绝,还是催:“天冷,快进去。”话是对寒昼说的。
寒昼得了这提醒,手便收回去,转过身再次朝屋中走去。
屋中一派富丽旖旎景象。
这是个柔和的世界,到处流淌着平静亮滑的光芒。
乳白的轻纱拖在地上,堆着叠着,榻前窗上,全都挂着,地上几上,也都铺着,流水一样,要是抬手去握,这柔水会从指缝间漏出来。木器全是檀木的,也有它们的光辉,是绸缎一般的质地,空气里氤氲着甜香,也是一种柔,柔到使人心醉。人之所以没有立时倒地,是因为空气中又有一种清苦气,那是香炉里散出的气味。香炉边是白玉瓶,瓶里插着花,疏落的一枝,一朵白花衬一只叶。花后是镜台,给层叠的纱掩住了。
这屋子是完全女人的地方,是女子的闺阁,如梦似幻。
纱是没有重量的东西,轻到仿佛是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到它们,于是轻轻地荡起来。
轻纱拂过寒昼的脸,使他觉到了微微的痒,他的心也有轻盈地颤动。
他的怀里是钟浴。
他抱着钟浴到了榻前,轻柔地搁下了她。
榻很大,容得下四五个人,四周都挂着纱,榻上铺的是雪白的丝绸,一粒尘也没有的,丝被也是雪白,也绣了大片雪白的花。
榻上的钟浴也是一朵花,因为她头脑的混沌,很有几分柔媚气,显得生动。丝绸上的花是假的,她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