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船太大了,大到阳朔在其中自觉已然迷失。近日来去的消息也太复杂,复杂到他已经放弃弄明白全局是怎么回事。在看到公子的那个瞬间,他心中奇异地一定——
不明白没关系,只要把消息传给该知道的人就好。
“沈大哥听少夫人的安排去找人了,日夜兼程走水路,能赶得上。”
戴珺神情庄重,说了个“好”。
接着他摊开手心,给阳朔画起横平竖直的图:“告诉燕安,到时把人带进这里。”
“嗯。”阳朔用力点头……
该交待的交待完了,戴珺这才欲说还休地开口,全无说正事时的冷峻:“她,可还好吗?”
阳朔忽然很希望自己在公子面前也能隐身,因为……
上一次他出现在屋顶的时候,正听见王潜在跟顾衍誉说,他们要穿着般配地出现在哈泰生辰宴上,让人给她赶出一件与他登对的衣裳。
那天闻听此言,受到惊吓的不止阳朔,还有就在近前的秦绝。
他虽不懂恋爱中人的小心思,但他亲眼见过顾、戴二人每天打扮得一眼便知是夫妻的样子,知道那对他们或许有特殊意义。
顾衍誉虽能屈能伸,却又底线明确,那怎么办?
就在那一刻,听得顾衍誉脆生生地说:“我不要。”
秦绝顿时就有点慌,老实说王潜至今都还算规矩,于是顾衍誉半真半假地演了下去。如今快到最后一步,她这是……秦绝想,那我是不是该准备拔刀了?
“能成功把他救出去,我们的约定才会生效。丈夫生死未卜,跟新人穿上了同样花色的衣裳,怎么堵天下悠悠之口?我是要脸的人,虚名于我,也很重要呢。”
她看着王潜,娇蛮劲儿上来:“便是我们将来成了亲,这些事也不能任人评说的。你要用你的钱、你的人将它变成我顾衍誉为救夫改嫁的故事,人人称颂我的仁义才行。我同意嫁给你,可不是为了受委屈。”
王潜一瞬不瞬盯着她,忽然就笑了,带着被取悦后的神采:“论反客为主,还有谁比你会?”
秦绝深受震撼。
义父总让他多学着点顾衍誉,秦绝记在心里,不过这招,他想,就算学会了他好像也没处用。更关键的是,他没明白到底是什么原理。
王潜想想又是笑:“将来我们一起生活,会很有趣的。”
顾衍誉没有理他,去另选裙子了。
在姬雪照被安排下榻的驿馆,能听到外面演武的动静。
他知道那也是给哈泰生辰的献礼之一。模拟的是羌虞大军登陆合芜和云渡的场景。
如果一切顺利,在哈泰拿到契书的同时,羌虞的大军就会上岸接管这两座富庶的城池。
手握世间无敌的神兵,暴君以为天下尽在掌握。
姬雪照躺在床上,悠然地撑起右腿,左脚架在右腿膝上。
他用手指在虚空中描画路线,盘算着顾衍铭的兵和他们偷天换日得来的一千把羌虞刀,都分别到了哪里。
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有忐忑、有恐惧,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兴奋。
夜很深了,刻漏的声音清晰起来。
聂弘盛忽然在想是不是不该那么快交待了身后事,仿佛把最后该说的话说尽,他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但有些事也确实到了该交待的时候。
他确乎曾心怀梦想和愤怒,想去打破一些东西,重新建立一些东西,而当他与王位融合得很好时,他发现什么也不必。甚至他的儿子们都是他的竞争者,他不想被谁取代。
当他经历过愤怒、否认,最终接受自己终将离去这件事时,他对继承了自己血脉的聂锦,又忽然爱到不可自拔。
他会死,而聂氏的传承不会断,大庆仍是聂家的天下。
他需要在咽气之前做好最后的布局,以求江山永固,聂家子孙永远可以坐在王座之上——
戴文嵩不会背叛君主,他有一颗固执的心,将为他守好能他守好的一切;
戴珺呢?他很喜欢,却遗憾他不如戴文嵩那般使他觉得安全和忠诚,顾衍誉也同样,灵活能干,但聂弘盛并不相信他们忠于他,他只是拿捏他们。不过好在聂弘盛相信他们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将来,还会有软肋捏在聂锦手里;
顾家未来会变成一座新的山头,但顾衍铭不算很大的威胁,他从来都会竭尽所能,更何况皇位上会是他的亲外甥;
顾衍慈……聂弘盛想,他一直都低估了她,一个女人太过貌美容易掩盖身上其他特质,或者说,容易给人借口去忽略其他特质。她如此心思玲珑,又会在某些时刻展露出惊人的冷酷,那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才该有的东西。
聂弘盛同时大方地把聂荣再次引入这个局中,给他摄政之权,让旧门阀们怀有一线希望。聂弘盛知道他与顾衍慈那么一点云遮雾罩的过往,甚至对二人的心态都揣摩得很准。或许聂荣还有心,但在顾衍慈这里已经绝无可能,因为她骄傲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