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纪昭并不失落,反而庆幸终于有时间和解平独处,他这一天情绪波动太大,见人就要打招呼,好像过年见亲戚似的,不过高兴也是真高兴,解平同学的素质很高,对他一概没有敌意。
落日之后气温明显下降许多,解平起先骑车载了他一段路,到后面落风变得凉爽起来,附近中心公园的小琥泊湖面微澜,章纪昭看着看着,情绪忽然低落下来。他今天起床还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借此机会喊解平哥哥,但直到现在都喊不出口。
“我不想那么快回家。”他说。
解平顿了顿,停下自行车,回头看他:“那走一会儿。”于是解平推着自行车,他在旁边磨磨蹭蹭地走。
可再磨蹭路也会走到尽头,到前院门口,章纪昭目送解平调转车头离开,表情木然地按了指纹进家门。
宛如样板房验收,复式别墅内制冷前所未有的夸张,餐桌上香薰蜡烛齐燃,枝式吊灯点缀下,往昔冷清的家中再度富丽堂皇。
父母都不是大肆铺张的人,章纪昭心里咯噔一声,潜意识令他抬头往二楼看。
一个陌生的玲珑人影出现在二楼衣帽间门口,与记忆无限重叠。
是一个比母亲丰腴很多的年轻女人。
低矮、手脚修长,又像农村人干惯了活一般的健壮,宝蓝色无袖旗袍露出满臂的金银钗钏,脖颈上珍珠项链是母亲觉得最讨巧的那条。
女人扶着栏杆睥睨他,红唇鲜艳,脸上故作烟视媚行的情状。
“你的父母已经照你说的离开了,我是你的保姆。”她柔柔地说着联邦话,口音却脱不开乡土气息,“明天开学,你父亲要我帮忙检查你的作业。”
小学毕业怎么可能还有作业可言?她显然是寻衅滋事。
“我认识你,你是他的外遇。”
章纪昭没工夫粉饰太平,无情地撕碎大人的遮羞布,“十日谈区芭菲酒店,他在那应酬,你是那里的大堂主管。在男厕,你们干了对不起我妈的事。”
年轻保姆的脸色一变,显然不知道一个13岁的小男孩说话有这么厉害。
她疾步从二楼下来,带着成年人特有的威压逼近章纪昭,咄咄逼人:“说什么听不懂的,我是替你父亲来监督你的呀!”
章纪昭看见餐桌旁边的凳子上有一把陌生的、充满乡野气息的鸡毛掸子,仰头勾唇道:“他承诺你之后和母亲离婚,然后和你再婚?条件是用这个把我打得服服帖帖?”
下巴朝鸡毛掸子的方向扬了扬,他清楚瞧见保姆惊惧和被抓包后的恼怒神色。
年轻保姆踩着高跟鞋快步去抓鸡毛掸子,作势要鞭挞章纪昭。
她的手臂充满劳作锻炼出来的强健线条,章纪昭只是看了一眼,身体便条件反射打了个寒颤,仿佛曾经遭受过这个女人的毒打,而他身处这个冷漠的牢笼,甚至无法向自己的父母求助。
[跑,不要回头。]不知怎么,他幻听到解平的声音。
章纪昭一怔,原本只打算杵在原地的他反身朝外跑,下意识往最熟悉的那个家的方向狂奔。热风在耳边呼啸,身后其实压根没有人在追逐,年轻女人鸠占鹊巢,舍不得离开那个金窟,但他仍心有余悸。
他连着跑了六分钟,神奇的是,他居然在前面的红绿灯处看见了解平。
也难怪,章纪昭朝左边看,陆面堵得水泄不通。这片区有很多权贵不开飞行器,坚持在路面开轿车,所以比起别的路段,这一段的红绿灯尤其多。
看见解平,他的脚步不由自已慢了下来。
解平没有骑在单车上,他双手扶着车把手,背对章纪昭安静等待着绿灯。
他伫立在那,不需要耳机之类可以盛放情绪的容器,却安宁得像可以容人栖息的港湾。
章纪昭吐出一口气,胸口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他迟钝地意识到,他不是第一次在这见到解平……简直像排练演习过一样,周围的事物熟悉到令人发指,这种奇异的感觉也不是第一次有,每当他走到这儿,这种感觉就会被唤醒。
脑子冒出仿佛属于他、又超脱他的想法。解平是刻意在红绿灯路口等他的。
这条路,解平陪着无数个章纪昭走了上百遍。
每一遍解平都在红绿灯路口等他,每一次,解平都坚定地告诉他:“跑,不要回头。”
章纪昭的心情酸涩得像被捏爆的柑橘。
红灯结束前的最后一秒,他猛地从身后抱住推单车的解平,他的力气大到像千斤坠,顺带着把解平往后扯了半步。
“我想和你回家。”他把脸狠狠地往解平散发着好闻气味的T恤里掼,不顾一切地撕破自己虚伪的倔强乞求道,“求你了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