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兵败如山倒,公主因战乱失散流落到民间,所见闻的“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有山河更易后十室九空、万物凋敝的“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有公主与驸马于旧地重逢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无论是《图兰朵》,还是《帝女花》,欧也妮对原剧的记忆都是有限的,只能勉强记得个大致梗概和经典段落,大多还是靠梦境主人特赛用自己的审美和艺术才华去补足残缺部分。
但上面那些词句,几乎都不需要怎么费力去记忆,就自发跳到了她的唇边来。
它们所描述的,文明在战争中承受的苦难哀绝,来自于唐,来自于宋,来自于明,哪怕隔了世界,隔了时代,隔了文化,都余音袅袅,直击人心。
它们无疑打动了流亡的赫利亚人。流浪者们在排练时已哭过太多次,等到哭够了,才能上台做戏出演。
而如今,它们也照样打动了金鳞城的人们。
迟钝的人还无知无感地只为剧情哀叹。敏锐的人却大多想起了赫利亚人的来历,以及五十多年前的恕罪战争。
他们偷偷看向坐在最前排的圣女,见到圣女没为此做任何表态后,才敢为此动情,甚至比迟钝的人更多了几分唏嘘。
在前,特赛曾有些担心,赫利亚人对苦难的表达,会否进一步激起帝国民众的反感和轻视。
但埃丝美拉达打消了她的担忧。
因为,仇恨只属于弱者。
反观胜利者,则总是宽仁的。
痛苦和仇恨在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赫利亚人中代际相传,至今依然新鲜。
但对在北方帝国承平日久的民众来说,那不过是发生在上辈人记忆中的模糊故,他们从未切身体会任何后果和影响。
他们只会在不写实的艺术中,因人性的共鸣被激起隐隐的同情。
一切都没有出乎埃丝美拉达的所料。
在剧场走廊中挎着篮子的小孩没有出声叫卖,但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眼眶湿润的贵妇们挥手让他们过去,要他们帮忙跑腿,去买来替换用的新手帕。
但他们早有准备,太太们用的手帕,先生们会更喜欢的热毛巾,早就熨烫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他们的篮子里。
当他们的篮子快要见底的时候,这场剧目也逐渐走到了尾声。
新朝皇帝为安民心,要求落难的公主驸马归顺新朝。
两人携手回朝,以民望要挟新朝皇帝许下了七条善待前朝遗民的承诺。
这算是帝国人民期盼的那种圆满结局吗?
不,观众的喜怒哀乐已完全跟随了剧情的脚步。
在心底隐秘的角落里,他们感到了深深的遗憾和……不平,又不知道该如何填满这种不平。
直到舞台变更,再次回到了剧目开端那场花烛夜的布景。
观众们福至心灵,忽然完全知悉了将要观看的结局。
无人因情节的重复而离场,他们既深彻理解,又叹息不忍。
他们怀着与最初观剧时迥异的心情,沉默地坐在场中,等待这对亡国公主驸马,走向他们为自己安排好的终局。
一双璧人在他们的定情盟约的双树之下完婚,并再次念出定场诗。
“倚殿阴森奇树双,明珠万颗映花黄。
“如此断肠花烛夜,不许侍女伴身旁。下退——”
与开幕不同的是,当扮作群臣与侍女的群演再次散去后,主角们在互诉衷肠时,终于唱出了,先前不为观众耳闻的夫妻私语。
观众不自觉地躬身前倾,怕错过了任何一句唱词。
那是《帝女花》中,传唱度最高的一折,《香夭》。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绝代佳人风姿绰约,却含泪惊惶,忧虑凝望,既怕驸马不甘相殉,又自责难为驸马饮砒/霜。
然而驸马与她交心,只愿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一长段细腻幽怨的互诉衷情后,两人心灵终于互通。
他们交杯碰首,饮毒同归。
一如当初的盟誓,到死如同花并头。
不独女眷,哪怕最冷硬的汉子也在为这终场抹泪。在观众们模糊朦胧的视线中,落幕沉沉垂下。
特赛躺在冷硬的舞台上发愣。
这出呕心沥血的表演,几乎耗尽了她的情感与心神,到最后,她入戏得几乎忘记了台下有圣女正在观看。
她沉浸在哀怨与自怜的情绪中,半晌都无法回神。
直到观众们如雷的掌声响彻了全场。
已死去的她才忽然惊醒,一切不过是场戏剧。
“我知道这个剧,会让你们很容易入戏。”在最初拿出台本开始排演的时候,小公主就曾对演员们说过,“但我希望——你们不仅能够入戏,也能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