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天的情况似乎与之前并不相同,翟望岳一眼就锁定了瘫倒在沙发上的母亲,意识到事情不容许他关起门来闭目塞听,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踮起脚尖在柜子里翻出两粒药片,递到母亲面前,同时有意抬高声音:“妈,你没事吧?!”
一声稚气未脱的童音把双方都从火药纷飞中拉了出来,翟勇愣怔一下,手里的皮带停了下来,申路河看着那个初中的男生有条不紊地喂药,放母亲躺平,一气呵成,有种不符合他年纪的成熟,一看就是做过许多次了。作为唯一的外人,有些歉疚:一群成年人,居然不如一个孩子懂事,连忙压低嗓子对翟诚岳说:“算了,我们走吧。”
翟诚岳脸上身上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抹就成了川剧里的花脸,他的视线扫过翟望岳和暂时缓不过神的母亲,扫过父亲怒意未消,青筋暴突的脸,目光猛地暗淡一秒。
翟望岳一边照顾着母亲,一边顺着申路河的劝说,对父亲小声说:"哥都那么大了,在外面跑新闻也不容易,省点心吧,爸。你看哥都伤成这样了。“
翟勇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但小儿子柔风一样的话语就像一盆凉水,浇在他火星闪烁的怒气上,刺啦一声,呛鼻的黑烟过后,火光终于熄灭。他把裤带扎回略微发福的肚子,中气没那么足地对翟诚岳挥挥手,像驱赶餐桌上的苍蝇:”滚,少让老子看见你,也别再向老子要钱!“
这无疑是暗示了对翟诚岳的睁只眼闭只眼,右手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握住了申路河的指尖。
这个动作并不显眼,高大的翟勇和半眯着眼的周慧都没有察觉,只有翟望岳的角度,看得一清二楚。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初中生,虽然大人讳莫如深,但通过网络或者书籍之类的东西,已经对情爱有了基本的印象——也仅仅是印象而已。翟望岳清楚,哥哥迟早会和一个他必须叫嫂子的陌生人在一起,分出自己的一个小家,从此,父母,还有自己,只存在于逢年过节之中,那些本来深刻的联系,变得客套而疏松。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看现在的事态,连翟望岳臆想的串门都是奢望了。
翟望岳慢慢地回过神来,哥哥已经带着那个陌生的男人扬长而去了,父亲点了烟出去抽,母亲缓了缓,又想起收衣服的事情,骂骂咧咧地去踩凳子了,客厅里又只剩下翟望岳一个人。
翟望岳像一脚踏空,陷入了无止境的坠落之中。很多个父母吵架,问他到底跟谁的夜晚,他都会在敷衍地逃过询问之后,抱着被子躺在窄床上辗转反侧,男孩的心里已经发芽一样冒出很多念头,其中一个就是:我谁也不跟,我要去找我哥哥。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的萎靡和憋闷全都像野草一样,被火焰一扫而空。当时翟诚岳在外地读新闻,偶尔给家里打的电话,就能通过声波,给翟望岳勾勒出一个陌生却流光溢彩的新世界。
有自由的生活,友善的同学,大把的空闲,还有理所当然的,光明的未来。
翟望岳的想法在一天天的堆积中越发具体,他不难养,一趟火车打到哥哥那里,他一定会接纳自己,罩着自己,在那样的城市一定会有自己的出路,虽然回头想来都不堪深究,但,至少是支持着翟望岳的东西。因为那是自己唯一的哥哥,他们之间有再深不过的血缘,是无法抹除的。这给了翟望岳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他一直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只有怀着这样的念头,才能让他度过一个安然的夜晚。
而现在,他和一个陌生的人建立了更为坚固的纽带。翟望岳怎么也插不进去了,就连投奔哥哥的妄想,都成了可笑的累赘,又一次,被抛下了。
所以,那个面容清俊的男人,从一开始,就被蒙上了淡淡的阴影。
后来,翟望岳也被哥哥介绍着,零零散散见过申路河几面。
他们一个少年老成,一个谦逊有礼,怎么也不会起冲突,然而,对申路河的了解越多,那种错位的感觉就越强烈,像蚌壳的深处丢进了一颗微小的沙砾,随着时间流逝磨着磨着,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越来越硌人。
翟望岳不甘心地试图在申路河身上找到一些污点,可是,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失败了。
他温柔,有责任心,对翟诚岳也好,十全十美得近乎来自梦幻。不真实,澄澈的眼神像两面镜子,完整地映照着青春期小男生的残损和稚拙,让翟望岳不甘得咬牙切齿。
也许是嫉妒,也许是别的,翟望岳收回了落在申路河脸上的目光。殡仪馆里的光线并不好,他只看见申路河眼角的一点泛红,还没看清他脸上是否有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