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实恹恹地想,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等拿杯子时才意识到,他那只右手,竟一点儿都抬不起来。
男人不甘心,使力去够那水杯,可整根右手臂就像短路的电线板一样,毫无反应。陈东实这才慌了心神,大叫着“医生”“医生”。夜班值守的人不多,没人理会他,等李倩上完洗手间出来,杯子已经被砸烂在地上,水渍碎片漫了一地。
“别收拾了……放那儿吧……会有人来弄的……”
陈东实坐在床头,一手掂着导尿管,另一只手拨弄着被子上打出的死结。
李倩不加理会,还是拿了扫把一一清理起地面,扫帚还没挥几下,就听陈东实茅塞顿开地说:“你是不是也知道——?”
这一问,正中姑娘下怀。
李倩直言快语,点了点头,“是,我知道。”手头动作也不停。
陈东实像是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哼哼一笑,炸出满身鸡皮。
“所以只有我不知道……”他有些气馁,又觉得可笑,连愤怒都不配有,“合着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就我一个人像猴子一样被你们耍来耍去!”
“您别这么说……”李倩顿住扫把,侧了侧目,见陈东实的唇角隐约抽动着,倾斜向下,瘪嘴模样委屈至极。
那一刻,她承认,她有些悔了,后悔当初参与到这场欺骗里,配合众人表演。
“医生说你现在要静养,生气对养伤无益。”一张嘴,李倩渐渐有些哽咽,“这事儿是我们对不住您,师父抹不开脸说对不起,我跟您道个歉。”
小姑娘毕恭毕敬地半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泪珠莹莹,一下勾起陈东实那满腹柔肠。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一样抹不开脸,等他鼓起勇气想说句不好意思时,李倩已夺门而出,哭着跑了出去。
“大晚上的,哭哭啼啼的,这是要干什么?”
曹建德见面便没好脸色。
李倩小嘴撇撇,“我只是有些怀疑,我们这一路走来,是不是都做错了。”
“做错什么?”
“或许我们不该瞒着陈——”
“我们没错。”没等李倩把话说完,曹建德忙截了话茬,“咋了,看见你师父在重症躺着,要抓的犯人也下落不明,这就开始自乱阵脚了?心理素质这么差,还怎么做警察?难道我们整个市公.安局是为他陈东实一个人开的?凭什么他就要特殊些,当初这件事,以及一路走来的一切,哪个不是李威龙自己点头愿意的?他不愿意,难不成我们还能强迫他?”
“可……”
“可什么可?没什么可……”曹建德瞅了眼某人的病房,刚刚李倩就是从里面出来的,一出来就向着陈东实说话,想来有必要同他聊聊,哪怕他心里不情愿极了——毕竟是陈东实把李威龙打成了那样,曹建德到现在都没太明白,为什么陈东实和李威龙相认,陈东实的第一反应是如此地恨,而不是喜。
他一样把问题带到了当事人面前。
对于这个疑问,陈东实给出的答案,远比曹建德想象得要温和许多。
陈东实对他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讲不出那种感觉。可我正是对威龙有太多情绪,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只能选择最简单粗暴的一种——愤怒。我恨透他为什么在大义和小爱之间他选了大义,我恨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肯向我透露一点点苦衷,一点点,哪怕一点点,我都会理解他。我恨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他都不说,哪怕到最后,也是经别人的口,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想我真是太蠢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还不是双胞胎。我现在回想,其实有很多破绽都说明他就是威龙,比如他每次去我家,都会穿威龙的拖鞋,他们连脚的码数都一样,他们也都爱吃雪糕,爱吃甜。如果说一个人的样貌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去伪装,但是口味,却是最诚实而直接的证明……”
陈东实披着外套,靠在枕边,缓缓而叙,仿佛午夜茶谈。
旧日时光的画卷一笔一划在他眼前铺陈开来,他没有力气去大喊大闹,又摔又砸,解释更像陈列,也像播放,播放一部去岁的电影。
在这部电影里,他和李威龙做着彼此的主角,而现在,故事落幕,结局近乎一死一伤,伤鹤败犬,兔死狐悲,这是他最不愿也不得不面对的结局。
曹建德坐着听他说完了这些话,他似乎有些懂了,又没完全地懂,但他捕捉到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有关陈东实的“恨”的,更深层的自责。
“其实也不尽然对他是吧。”话一出口,看陈东实那讳莫如深的眼神,曹建德心里有了几分把握,“相比你对威龙这个恨那个恨,其实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