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附在银丝表面的十指染血,无一完好。
借着微弱的晨光,溟看清了周围——
模糊的视线中,老木偶师面色沉静地端坐在一旁。
清晨的碎阳落在她宽大的衣袍上,像是浮动的尘埃。
溟突然意识到:
原来这不是一个无人的夜晚啊。
她在黑夜中挣扎了多久,这个名义上的师傅就在黑暗中静坐了多久。
老木偶师疤痕累累的手轻抚过女孩被汗湿透的头顶。
下一秒,沙哑和清透交织的奇异声线缓缓道:
“恭喜你,破茧成蝶。”
......
后来,溟才知道。
在那天晚上,不止有木偶师陪着她。
还有十五个与她同样境遇的女孩。
只不过,那一晚只有她活了下来。
见到了第二天的晨光。
———
于是在那晚后,她正式成了【木偶师】的学徒。
冗长拗口的歌谣她念了一遍又一遍,手心中的血红绳结被时光磨损得光泽消失。
火红的炙焰终究会变成熟稔的血液。
直到彻底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生奈何,死奈何,摇摇晃晃过奈何。”
“生有偿,死无常,夜半敲钟逢无常。”
她将木偶从水中淘起,用竹片抛光,用油彩上色。
“逢珠泪,巧遇鬼,业火谓我再无谁?”
“欲济河,无舟渡,道阻恰断我中肠。”
她为木偶穿上鲜艳夺目的戏服,为其画上眉目。
“且放肆,归无乐,奈何奈何又奈何。”
......
她手指牵动,带动着手下的另一个生命摇摇晃晃的起舞。
在林间月下,女孩赤足舞动的身影像是蝴蝶。
手间银白的丝线如同鲛人的纱丝,一提一拽间赋予木偶灵魂。
一时之间,恍若惊坠人间的仙子,又似林间自在的小鹿。
但是溟知道。
她不是纯善的谪仙人,也不是无忧无虑的麋鹿。
她只是万千众生中最渺小、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们这种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蝼蚁。
但是匹夫之怒,亦能流血千里。
谁说蝼蚁生来就是被踩在脚下的?
她手中的绳结、银线。
是她的生路,也是她的蛛网。
是蛛网,就总会有破的那一天。
———
但是她最先等来的,不是蛛网破灭的那一天。
而是老木偶师的死讯。
那天晚上,老木偶师身边只有她一个人。
剩下的女孩或是死,或是被卖,早就已经不见人影。
只有她,或许是老木偶师的偏爱和赞赏?
让她一直没有被卖掉。
只是跟着老木偶师的身边,往来东西南北。
这是她对她的私心吗?
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溟从不去猜想。
......
像是那个被银丝紧紧绞住的夜晚一样。
她守在老木偶师身旁。
陪着她从黑暗中等待黎明。
就像这所谓的“师傅”曾经端坐在床边,等她破茧一样。
老木偶师大概有很大年纪了。
她干瘦的身躯从来只裹在宽大的绛紫衣袍中。
溟没有见过她的面容,也没有见到过她除了一双手的其他部位。
她最熟悉的,就是老木偶师混杂着嘶哑和清透的奇异声线。
这个声音教会她古老的歌谣,教会她木偶的制作。
从那个她十指染血的清晨一直响过漫漫流年,直到今夜。
今夜,老木偶师一句话也没有说。
看样子是不想给她留任何遗言了。
但是溟要说话,她要不停歇的说话——
她在唱歌。
从她儿时的童谣到古老的咒语。
她将她这短短一生中知道的、听闻的、会唱的,全部唱了出来。
女孩清亮的嗓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没有哀婉,没有悲悼。
只有歌声的一往无前。
但这不是悲歌。
溟知道。
她永远不会给这个女人唱祈福来世、安息轮回的颂歌的。
当然,这个女人也不屑于要。
在生命的最后一程,对于身边零落的后辈。
溟知道,这个女人不会没有丝毫后悔。
她是高傲的。
就像那宽大兜帽下永远高高扬着的嘴角。
女人不会为她做的任何事后悔。
因为她们,都是这种人。
……
而这些无止境的歌谣。
只是她在还债。
她要将女人这些年教会她的木偶歌谣,一字不落的、全部还给她。
即使唱到喉咙嘶哑、舌间干涩。
溟也没有停歇下来,没有饮过一次水。
她要从太阳落山一直唱到长夜漫漫,直至新一天的到来。
喉咙像是被火燎着了。
吐出的每一句歌词,都如同刀子割肉,带着顿顿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