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茨需要做的,就是静静地坐在这儿施加压力,顺便等待。
好在他没有等很久。
等茶水喝完,洛茨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钟叔像醒过神来一样咳嗽一声,一边找茶壶接着倒水,一边低沉着嗓音,慢慢问:“你现在在那儿住下了?”
他没明说,但洛茨知道他指的是旅馆。
“住下了,”他道,“房费挺便宜的,我无家可归,能在哪儿多留一会儿都好。”
钟叔垂下头,“嗯”了一声,权当是对洛茨一番话的认可。
他年轻的时候也四处闯荡过,知道那种不知道下一秒去什么地方的感觉多有难受。
“那你在那儿住着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洛茨重复,“具体是什么?老鼠?”
“跟那玩意儿有啥关系,”钟叔搓搓膝盖,像是在咂摸该怎么说,“就是,在那儿的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洛茨想起朱云柔、管家、陆明河。
他犹豫片刻,对口不对心地开口:“他们还行吧……”
此言一出,一直盯着茶几面的钟叔,终于掀起眼皮,一动不动地瞅着洛茨。
洛茨被他盯得心里发慌,疑心自己的谎言被识破了。
毕竟从世俗角度来讲,他住的那家旅馆真的就没有正常人。
或者正常死人。
“其实——”其实他们人还行。
正当洛斯想尝试着替自己未来的几位同住人辩解一下的时候,钟叔再次开口,打断了他的心口不一。
“——他们没要和你做交易吗?”
洛茨愣了一下,没想到谈话这么快就开门见山:“什么?”
“他们没问你想要什么,然后跟你换吗?”
钟叔说得很不耐烦,眉眼之间就是对自己讲述内容的抗拒和厌恶。
“你换了?”洛茨问。
“我没换。”钟叔道。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在空中用力划出一条斜线,好像是全身上下都在否认这个说法,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钟叔会知道旅馆的事情。
管家不是草率的人,陆明河更不是,他们不可能随便跟一个镇子上的普通人讲这些。
洛茨看着钟叔气喘不已的胸膛,看着那些枯瘦的骨头在皮肤之间争动起伏。
钟叔自己气了一会儿,倒了杯水喝下去以后慢慢消了气,身上那种愤懑苦闷的感觉也消下去不少。
“我没换,”他再次重复之前的话,语气平静了许多,“我没想换,是她想换来着。”
洛茨轻声问:“谁?”
钟叔抬眼看了眼里屋,那里被一片布帘子遮挡着。
“我媳妇。”
钟叔的老伴想换?
这倒是洛茨没想到的。
“那她想换什么?”洛茨问。
话题到这里,已经不可能随便中止了。
钟叔迈过了最难的那一坎,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比之前踏实轻松。
“我儿,”他给自己的茶杯里满上水,语气沉沉,“有一年,镇子上发大水,各条河道都满了,我俩有个孩子,六七岁,正是好动的时候。”
“我和她都有活要干,平时都是嘱咐孩子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但那天邻居家孩子敲我们家窗户,把他带了出去,俩人一起去河道里游泳,不知怎么着,人家孩子爬上来了,我家孩子沉下去了。”
许是过了许久的缘故,钟叔在讲述的时候,语气里已不见了曾经的悲痛难过,字字平铺直叙,讲自己孩子的事,像是在说别人家的故事。
而正是这样平淡的语气,让洛茨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死心了,认命了。
亲生血肉早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得挣扎蹉跎多少次,才能认命?
“按理说不应该,水边长大的孩子,怎么能被水淹死?”钟叔自言自语地笑了一下,“但也没别的说法了,孩子他娘又哭又闹,可闹又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我劝了,她不听,越闹越大,后面就半疯了。”
“……之后呢?”洛茨问。
“之后?”钟叔苦笑一声,“之后就那样,家里总得有干活的,我把她锁在家里,中午晚上各回来一趟,给她吃饭,结果有天没看住,她自己跑出去了。”
房子不知怎么建的,这么热的夏天,屋里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凉嗖嗖的,还很阴。
洛茨坐在钟叔的斜对角,看着他垂着头,一句话分三次说完,说得很艰难,好像确实回到了那段难以捱过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