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在外雷厉风行,凌厉手段危险让人忌惮心惊,现在就连神熙女帝都把筹码泰半压在他的身上——端看那几名易容匠如此快速寻摸到并送到裴玄素手上,便可窥一斑。
可对她,他好像永远都是刚从蚕房出来是那个人,两人什么都可以一起干,他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嫌弃。
两辈子其实都一样。
上辈子那个满身郁病阴沉的人,也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沉默无声保护着她多年。
直到身陨那一刻。
他都还在为她安排了后路。
今天一整个白日,精神都在高度紧张着,终于缓和下来了,在这个小小的蓝布隔间,裴玄素低头收拾仔细照顾她的身影,这种情感汹涌而出。
裴玄素终于收拾好了,坐在竹椅的边缘,他接过沈星的杯子,问她还喝吗?她摇了摇头,他就弯腰把竹节杯子扣回地上的铜壶。
他要起身的时候,沈星从后面揽住了他。
她拥抱着这个男人,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有汗水有湿意,但鲜活的味道让她沉醉,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心脏拧了起来。
她小声说:“我知道,你上辈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了。”
裴玄素轻轻呼了一口气,他小声说:“为什么呀?”
沈星牵了牵唇,她笑了,笑着笑着,她有点想哭,她贪婪贴着他的背上,小声:“今天早上,我问老刘大夫,原来,上辈子你是,你是不能深潜的。可,可文殊背叛我的时候,你下水救我了。”
那可能是粉碎上辈子沈星所有寄望的一天。她苦苦保护,努力学习着,再去教导,为了文殊甚至不惜屈服在裴玄素的身下,做那种她始终感觉不适疼痛和羞耻的事情。和裴玄素斡旋,为文殊和保皇党争取更多的空间。
可他们最后一个两个,全都恨上了她。
说她秽乱宫廷,屈身阉人,早已经向着他。法场上破口大骂发誓赌咒,说她不得好死。
沈星有多难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文殊一开始努力辩驳,他死活不同意这个说法,甚至和他的老师以及他父皇、伯父留给他的人争执,跑到她跟前扑在他怀里哭诉落泪。
那时候,姨甥两人相依为命。
大姐去世之后,她最后决定答应姐夫,当这个皇后就是为了照顾文殊,文殊是知道的。
姨甥两人也很亲密,互相偎依。
要说沈星唯一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就是毒杀了姐夫。可那个时候,她也只是为了自保。
她经历了太多,见识太多权欲熏心人心黑暗,她只有一个人,她会害怕,她不能坐以待毙。
姨甥两人相依为命很长很长的时间,一年又一年。
后来是什么时候变的?
是文殊渐渐长大,裴玄素太厉害太狠戾,一步步逼杀分化保皇党,逼得文殊惊惶而忌惮到极致。
文殊还来不及长大,裴玄素已经权倾朝野,一步步钳制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而她的牺牲,就因此变得尴尬,因为重阳宫从来都不缺好东西用,裴玄素虽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两人争执吵架经常都是,可除了背刺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指头,哪怕她甩过他耳光,他阴着脸,但也没打回来。
重阳宫待遇不变,在那样的局势就显得突兀起来。
她心里焦急,甚至说过让他不要送那些东西来了。
他大怒,两人撕扯了一番,可最后那些东西还是塞得满满怼过来。
当时又气又恼,恨不得摁死这个人。现在再度回首,却另有一种酸涩难忍的泪意滋味。
文殊和她越来越不亲近,她努力也没有用,最后在岙州长柏坡,他背叛了她。
她被诓骗而出,之后急忙追赶文殊,可最终失之交臂,她被小少年声嘶力竭大骂得眼泪直流,张太师之子张悬司趁机伏击她要杀死她。
她可以说得上呕心沥血,相依为命的姨甥两人最终反目成仇,往她心口戳了重重的一剑。
她在徐芳他们拚命保护之下,跳进岙江滚滚的波涛之中,浑浊江水淹没她的口鼻,她万念俱灰,眼泪直流,挣扎着,伤口失血越来越弱。
却不想是那个她怕了恼了恨了那么多年的那个男人,不顾一切跳进水里把她救起来。
混乱马蹄声激战,他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他还是亲自跳下水潜进了岙江。
那天的水,和两仪宫皇帝中箭那时一般的滚滚波涛,他多次下水,一次一次深潜,一直到她被成功捞到救上来。
那时候剧痛昏沉,沈星还记得被按水吐醒来,模糊昏沉间,胸腹剧痛,他玄黑里衣和金红靴子快步走过来的模糊身影,那熟悉的龙脑香急促而至,一只冰冰凉的手倏地紧紧握住她的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