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殿试上,禀禄注视着那些从各州地一一过关斩将而来的、数张模糊不清的面孔。那些人,将成为眼前人手中权柄的新助力,来与庞然大物般的旧规则抗衡。
山堆奏折和笔架垂置的缝隙间,灯火太盛,伏案人的秀美轮廓笼着层光晕。
她是当今陛下的皇五女,也是如今被架于薪火上的奸佞人。
摄政王凤丹堇。
有别于世人所说的工于心计,她向禀禄看来的目光甚至称得上温和,抬睫别目间,一捧春露乍现。
凤丹堇身上还穿着今日殿试的金绣蟒袍,袖尾比起清早着衣时多了几折皱褶,与呈上的贡士答卷一起堆在案台。
禀禄上前挽袖磨墨。
丝丝缕缕的朱砂色在雪砚水中磨化开,直至血液一样黏稠。
凤丹堇执豪沾朱砂,点在宣纸上,“今日殿试众人,其中一人论才华当评第一,所述于策论、政史上亦言之有物。只一点,不解百姓疾苦。”
上位者说话时通常不需要附和,禀禄也习惯于把自己当成一个口哑耳聋的死物。
新的代掌权者却不同,她抬目看向身旁人,“你觉得呢?”
插满耳鬓的金钗翡翠摇晃流苏,她的瞳色比窗外夜幕更浓,极黑极亮。
在他人口中,凤丹堇眉眼与她早逝的兄长、朔帝与皇后最疼爱的长子颇为相似,又是正宫所出,顺理成章地,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朔帝于朝下听政的御书房,也是皇五女幼时课后读书练字的场所。
出身正统,性情仁和,御下有度,经纶军政涉猎尤精,未摄政之前常为人称道,求娶者众。名声最巅峰之时,是前年北境防线又遭夷狄铁骑压迫,她卸簪素服跪于昭清殿中,自请和亲,以一己荣辱为大朔朝求得百年安稳太平。
除开令人啧啧叹息的女子之身,凤丹堇本该也是继承大统之路上的一大夺嫡者。
今时今日,凤丹堇却也证明了,她确实有一争之力。
此刻垂落她腰间的长发,原应在前年、随和亲车架一道绾作妇人发式,可夷狄刺客发起的宫变,阻止了这一定局。
禀禄收敛余光,答:“出身使然。”
“是啊,谁能要求一个巨贾大家供出的学富五车之人,同时又能体会到世道艰难呢?”凤丹堇说着,毫尖朱砂在名册上圈出一个名字,“本宫尚且不能,何必强人所难。”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
“比父皇做得好吗?”
禀禄沉默。
凤丹堇知道他不敢答,没有等答案,提笔在名册一端圈出另一个名字,“盛世之时本宫不介意锦上添花。然则天下人目光如火烹油煎,看我究竟是依循旧例吹捧士族,还是真如新政所传,纳贤为上。”
禀禄捧着砚台,看她几要与笔杆一样纤细的手指握着毛笔,朱色圈出第三个名字。
“幸好,艰难的世道里尚有人不甘于庸碌,满怀意气走到这里,让本宫看见。本宫便借他一借通天之门,让世人看见。”
三更漏过半,凤丹堇倦了,坐上摇摇晃晃的轿辇回了寝宫。
春意犹寒,地龙熏暖的金碧宫殿中,宫女环伺。卸珠钗、脱蟒袍,万人之上的当权者褪去华丽沉重的衣冠,濯洗尘土、披发着素衣、众星拱月般被拥上床榻。
灯烛剪灭,床帐抖落,无关的一应人等如潮水退下。
寝殿空旷,四面寂暗,只余床头两架半人多高的烛台。舔舐灯罩的火光朦朦胧胧地透了出来,与洒落的床帐一道笼罩床榻上伏卧的人影。
两片顶上垂落、中间合拢的帐缦,被人拨开缝隙。是她的手,纤细玉白的几根伸出来,向屏风旁沉默站立的人影招了一招。
“禀禄。”
不轻不重的一声,全无命令。
禀禄走过去,双膝跪上踏脚,袍角沾尘,举起双手接捧她的指尖。
涂着蔻丹、嫩生生的指尖搁到他不算柔软的掌心上,沿着粗糙指腹随意点了几下。没有什么特别,一如她幼时百无聊赖、叫人一道玩耍的随性。
禀禄手上有许多老茧,是小时候在宫里做最下等的劳役磨出来的,这些年拔上高位后的养尊处优也没养好。
碰着总有些硌人。
床帐分出一道缝隙,跪在踏脚上的人低眉顺眼,黯淡的烛火顺着他的长目高鼻爬下,薄唇抿成一线。
长得不算出挑,且年纪有些大了,性子也闷。
不知怎么爬得这么高,许多年前,在凤丹堇要人抱着才能坐上御书房的高椅时,这道瘦高的身影便已跟在父皇身旁。到如今,他身居掌事太监一职,虽是只堪朝廷官员正七品,但在华台宫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宦官一把手。
论着此时她躺他跪的姿势,他该可以俯视她,可是他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对着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他巧言也没有一句,只会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