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紧紧的盯着她,她眼底的神色不曾有一刻的改变或动摇,他该庆幸吗?她哪怕说真话都不肯骗他——皇贵妃仰慕皇帝,但卫嬿婉不爱他。
皇帝最终重重的出了口气,松开了她几乎要被他攥到变形的手臂。她的神情不似作伪,但他不能轻易相信这个女人,她太会在他面前演戏了,生生骗了他几十年,骗得坐拥大清江山的帝王都撤开了一丝心防,把她纳入进去。然后在里面,有意或无心,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不能冒险,即使他愿意相信她的说辞,作为皇帝也不被允许冒这个险——他已经认定了永琰做未来储君,连诏书他都早早写好了。无论皇贵妃有没有真心,无论她的爱给了谁,只要她的一颗心不完全落在他这个皇帝身上,那就绝不能拿未来新帝的声誉和大清江山的稳固冒险。
他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再容不下另一个不忠于先皇的太后了,哪怕永琰是她的亲生儿子。
可他看着眼前这个满眼茫然无措的女人,她似乎变回了那个养心殿里初次侍奉、迷惘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小宫女。他一手调教娇养着她,一手以她为刃在后宫的战场上杀伐四方,她为他生育了六个儿女,在他身边的这些年,温柔和顺、恭谨勤勉,从没有背离忤逆过他,在他所有的后宫妃嫔里,她是最称职、最优秀的那个。他最终还是在她身上放下了一丝情意,所以他会暴怒于她的心原来不曾落在他身上,却也对她有了不甘不舍。连他曾经痴狂追逐的寒香见都不曾真正如此动摇他,这只泥水里飞起来的小燕雀,做的真是够好。
皇帝沉默了很久,久到卫嬿婉心里都开始打鼓他会不会胡乱猜忌、歪打正着的时候,皇帝疲惫苍茫的声音响起:“朕可以给你时间好好想想,到那时候,朕要听到答案。”
永琰走在朝阳初升的宫道上,他皱着眉头细细的回想刚刚额娘脸上的神情,这是个很平常的清晨,他照常在上书房的早课结束后,去给额娘请晨安,但却碰上了皇阿玛特意传旨,叫大嬷嬷带了十七弟挪去养心殿小住,说是一来皇贵妃体弱多病、不宜操劳,二来皇帝喜爱小儿子,要亲自带着他开蒙习字。
本来皇阿玛看重永寿宫,是件好事。但早早成熟的心智让永琰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方才额娘接到旨意愣了很久,才在看向他的时候微微牵出个笑来,温柔的给他整理了本就妥帖的衣裳、佩玉、荷包,而后轻轻的抱了抱他,贴在他耳边柔声叮嘱他,要保护好哥哥姐姐和弟弟。额娘在放开他、执了他的手送他出永寿宫之前,轻轻贴了贴他的脸,似是极为不舍的模样。
额娘从来都似水般温柔的眼眸中似乎遮了层怎么都脱不开的细碎倦意。他知道这么多年额娘都在费尽心力的为他们几个的未来谋划和铺路,一直都是温柔病弱的额娘在护着他们,永琰想,现在额娘累了,那他必须更加用心的读书习武,尽快更多的参与政事,成长成一个可以被人依靠的大人。以后就由他护着额娘,他还答应了额娘要保护好哥哥姐姐和弟弟,他必须、也一定会以最短的时间自立起来。
可是此时信心满满的永琰没有想到,那个于朝阳升起的晨辉里,倚在永寿宫门边朝着他轻轻挥手的温柔微笑的额娘,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能见过。
皇帝命人接走了养在她宫里的十七阿哥,卫嬿婉从浑身冰冷、仿佛被冻僵了的感官里回过神来。
如果她不再次按照皇帝的意思向他表明自己的忠心,为了永琰,皇帝不会再留着她了。
她意识到了。
她知道了自己临近的、必然的结局。
她在很久以前曾经幻想过如果有一天皇帝不再容她,以她现在在宫里的人脉势力,她或许可以假死逃出紫禁城,天高任鸟飞。但是当她知道皇帝最终打算立永琰为储君的时候,就知道这条路被永远的关上了。别说皇帝不会容许这世上存在一个流落在外的太后,哪怕就是她自己,也不愿意给自己儿子的政敌留下这么大一个可能的把柄和可供利用的污名。
而且说实话,如今她就算逃出去,也没几年可活了,离了每日珍稀补品和药膳的滋养,颠沛流离的东躲西藏,她也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很可能经过这么一遭,她后面的日子就只能躺在床上过活了。
况且进忠她是一定要留给永琰的,他只能继续留在皇帝身边,而如果卫嬿婉出了皇宫,与进忠生离,那她还不如抓紧最后的时间,好好的多见他几次、多对他笑一笑。
于是后事就必须提前安排好,她这段时间已经陆续给永寿宫里的奴才们在暗中安排好了去处。她重新与春婵密谈良久,之后给富察福康安写了一封密信,叫春婵收好了,在合适的时机亲手交给他。春婵问什么合适的时机,卫嬿婉笑着卖了个关子,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给红云在南三所那边疏通了关系,到时候重新分配永寿宫奴才的时候,她能被分到十七阿哥那里做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