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听完一轮,他起步跨进教室,不小心擦撞了一张椅子,发出突兀的声响,所有人一齐朝他张望,包括唱歌的女孩;女孩起身回头,眨着莹亮美目打量他,一头未经整烫的乌亮直髮垂肩,苏格兰制服裙下的身段纤秀。有人热心地替他们俩介绍,女孩有个普通的名字──汤慧敏,但女孩有个不普通的笑容,让一张秀气的脸蛋泛光,女孩是个高一转学生。
至此,梦境重播了当年的片段,没有添枝加叶,接下来剧情丕变,女孩主动喊了他的名,笑盈盈摇晃着裙襬,他记得她走近他,说了句奇怪的话:「翰青,你怎么还不放手呢?」
那句话令他痛不可言,下一秒他彷彿沉入了触不到底的深水里,他不停往上挣游,别住气,企盼露出水面重见天日,接着,他醒在快要缺氧的那一瞬。
他呆看手中的毛巾良久,回神后,擦干脸上水渍,鬍髭也不刮了,匆匆换上外出服。下了楼,放慢脚步,小心翼翼避开家人耳目,在玄关处取了车钥匙,放轻每个动作的力道,驾车离家。
这个临时起意的决定估计来回会多花上两小时,影响了他上午的行程。他加速在省道上行驶,越过数个地名,却无心览胜。一路飞逝而过的树林、山丘、屋舍、河谷,他几乎视而不见,只专心闪避着不时迎面或超越他的凶悍砂石车和蛇行的越野重机,一心想着再过多久才可看到他期待的路标指示。
结果他提早了二十分钟抵达岔口,跟着指示牌转进一条更窄的车道,车道两侧竹林成荫,连绵两百公尺后结束在一片平坦的绿茵草坪边缘,隔着两个篮球场大小的草坪,一栋ㄇ型的白色建筑物和竹林遥望。
停好车后,他瞄了眼手錶,在驾驶座上静坐等待,十分钟后他才下车,越过草坪,进入建筑物,朝走动的警卫颔首,在大厅柜檯前站定。
穿着白色制服的值班护士见到他,恹恹的疲倦神情顿时一扫,热络地招唿,「夏先生,好久不见,今天真早。」
「我看一下就好,今天不待久。」
「好的,我马上安排。」
建筑物室内处处透光,一点都不阴暗,三层楼挑高的天花板完全是一片格状琉璃天窗设计,无论晴雨,室内都浸浴在天光里,扫除了病气;清晨天刚亮,四周只有三三两两早起走动的白袍病人。
其实不必护士带领,他可以独自熟门熟路地走到中庭右翼那栋楼,位在三楼尽头最后一间,房号三零一,视野及採光最完美的单人病房。
但他习惯和护士併行,询问一些近况。
「有其他访客吗?」
「今年到现在为止还是只有夏先生。」
「最近体力如何?」
「吸收功能轻微衰退,应该和上次的感染有关。我们都遵照医嘱在食物里多添加了一些特殊营养液,保持病人体力。」
「醒着的时间有多少?」
「不到四小时。」
「一天出去几次?」
「上午一次。」
「下午尽量再多一次,多接触日光总是好的,别以为病人没有感受。」
「好的,我们会安排。」
走进病房,他示意正在病床边进行清洁工作的看护妇不必起身离开,慢慢走近床头,隔了一点距离俯看床上的女子。
女子穿着白棉罩衫,安躺不动,脸虽转向夏翰青这一侧,双眼也睁着,目光却朦胧涣散,像是还在梦境里醒不来,也像是焦点越过窗玻璃,落在不知名远处。
院方为了方便照护,为女子剪了齐耳短髮。乌黑的髮色衬出皮肤过于苍白,也许是脸庞略微浮肿的关系,细瞧可瞧见一点薄肤下的青色微血管。五官仍可看出原有的细致,但和床头柜上一帧女子过往的生活彩照相对比,此刻的脸已完全褪去灵魂的光采,纯粹是物理性的存在。
夏翰青伸出手,先以病房备有的消毒酒精仔细擦拭,再轻抚女子的面颊。他触手温柔,感受女子的体温后,又缩回手;女子无动于衷,任凭肉身被外力触摸摆布,眼光几乎没有波动。
妇人见夏翰青对长久缠绵病榻的女子仍有怜惜之意,动容之余,忍不住开口道:「小姐以前真漂亮,护士都说那张照片和之前一个模特儿有九成像,她们拿网路上照片给我看过,真的好像。」妇人本意是想说几句讨喜的话让气氛活络,说完似乎察觉这种赞美失去祝福的意义,立刻面露尴尬之色。
夏翰青没搭腔,只吩咐道:「需要什么就和护士说,有空让她出去多晒太阳,谢谢妳,辛苦了。」他按惯例将装了数张钞票的信封袋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出病房。
回去以后,他能安眠了吧?女子没有更好,但也没有更坏,她的血肉之躯还在,和他实存在同一个世界里,他远道而来,要确定的就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