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疆土当以死守,朕一退再退,已经退无可退,若今朝君王远走,这虞朝的气便散尽了。”陆擎洲轻轻抚过残破崩裂的城墙,他脸上爬满了皱纹,目光中的阴霾却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尔等忠君爱国,气节可嘉,但如此谏言,与叛国无异。”
“陛下!”
“都下去修整,明日一早随朕一同出战。”陆擎洲冷下眼眸,那久居高位的目光威慑众人,让他们被迫咽下了剩下的话。
在众人七嘴八舌劝陆擎洲弃城迁都,南渡黄河时,赵磬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胸口的战甲上嵌着一面残损却锃亮的护心镜,在日光下反射着破碎的光。
待旁人走空,太原的城墙上除了守卫,便只剩下陆擎洲和赵磬了,两人并肩站在夕阳下,身上却没有半分沉郁。
“还是太原的风吹着舒服。”陆擎洲深吸一口气,感叹道,“这样流动的天风即使满是血腥,也让朕心生欢喜。”
“陛下清醒了许多。”赵磬笑着点了点头,神色也变得轻松淡然。
他自幼时便跟在陆擎洲身边,看着他一路困顿迷失,直到如今终于找回了过往。至于将至的死亡……不值一提。
为国而死本就是他们在那遥远的过去中许下的承诺,如果死亡是必定的命运,那么清醒的赴死便是他们的选择。至少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他们拥回了自我,是他们选择了死亡,而非死亡选择了他们。
“是啊,解脱了。”陆擎洲低声笑道,“叔玉啊,其实我从未想过,也从不适合当这个皇帝,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
“我恨皇兄心狠手辣,亦不甘心引颈就戮,于是一错再错,最后仍是在他的阴影下走上了与他如出一辙的路,甚至还不如他。”
“其实我一直都若有所觉,只是已经回头不能,于是装聋作哑,一意孤行。”
直到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曾经蕴养他的边风终于吹散阴霾,他终于垂眸看见,他在意的一切早已支离破碎。
“或许当年我饮下那杯毒酒,这山河不落入我手中,便不会沦亡至此。”陆擎洲絮絮叨叨地说着,将那些积压已久的情绪缓缓道来。
“不过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属于你我的戏份就要落幕。”
虽然在赵磬眼中,陆擎洲已经足够努力,这个皇帝当的并没有这般不堪,但他却并未开口宽慰,只是像从前一样笑道:“我会陪在陛下身边,与陛下共赴黄泉。”
“好。”
武定十三年,八月十五,中秋
受困一月有余的太原城弹尽粮绝,武定皇帝陆擎洲率残部出城迎战,鏖战三日,力竭而亡,尸骨无存。北境大将仆散元贞一月歼敌十万,大破太原,名震天下。
陆擎洲殉国的消息在三日之内风行虞朝全境,如引信般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压抑的怒火。
当愤怒战胜恐惧,当死亡不再可怕,原本被消极与恐惧笼罩的北方大地顷刻义旗大举,众多官民爆发惊人的力量,在失陷的大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从前加诸在陆擎洲身上的污名如晨雾般消散,众人只记得他守土殉国,贞烈无双。
八月二十,长安,秦王府
自陆擎洲死后,本就繁忙的更是夜不闭户,终日灯火通明,直到过了子时,陆景渊都依旧坐在案前,昼夜不息地翻看这满桌雪片似的奏折。
“于他而言是个圆满的结局,于天下而言更是功在千秋。”陆景渊放下战报这般评价后,随后终于抬眸看向了阶下久跪的王锦玉。
“这是第三次了,何必如此执着。”
“君子死国,怎可偏安一隅,臣请往冀州,求太子殿下成全!”该说的话先前早已说尽,此刻王锦玉只是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重复着这句话。
自北境叩关,他手臂上那些自残留下的陈年旧伤再次鲜血淋漓,甚至比从前更加可怖,再这样下去,他整个人迟早会就此分崩离析。
刑狱律令救不了乱世,自战火燃起他便日日枯坐,眼见山河零落却一无所用,这种焦灼让他日日难以安寝,在陆擎洲战死后更是快要将他焚烧殆尽。
“可以。”陆景渊这次没再拒绝,他无意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声音听不出半分疲惫,“萧云楼将至,登基大典之后,我会下令让你随他一同前往冀州。”
王锦玉闻言一愣,霎时也顾不上心中那些激荡的情绪了。
“萧将军?但萧将军不是回来拱卫长安的吗?若他去了冀州,那,那长安怎么办?”王锦玉近乎失声道。
在这一月之中,完颜昼已然强渡天险,攻下偏关了。也就是说完颜昼此时距离长安不过千里而已,而偏关与长安之间几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无关可拒,冀州固然重要,但若是长安失陷,虞朝的半壁江山就彻底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