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失忆与恢复记忆后, 我心中的第一反应,仍是离开。只是人走了, 心真就能随之远走, 永不受牵绊吗?
也许我当将心事梳理清楚,而后才能真正做出决定, 而不是人匆匆远走了,以为是当断则断、海阔天空,其实却是在逃避,余生都在逃避, 身在远方,心却永远受困在此城中。
我离开了皇宫,与绿璃暂别居在此。世人当然不知, 只以为皇帝的妻子仍在宫中,一位尚未封后的皇后。日常会来这小院见我的, 自是知情的萧绎,但偶尔, 也会有别的人,叩门来访。
那夜在谢家时,我真以为此后都见不到旧人了,当时所说的“遗言”,全是出自真心。那时,我对云峥说,虽然与他后来婚姻失败,但曾经相识相爱的经历很美好,人生苦短,曾能欢喜相伴一时,也是缘分,我不曾后悔遇见他,但也不会再对旧事执著。
那时,我已将话说尽了,故当开门见来人是云峥时,我并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云峥亦沉默许久,不似之前知我失忆或是恢复记忆时,他总有许多的话对我说,向我诉说旧事的,要与我破镜重圆的,向我道歉忏悔的。
而今那许多话都像是被寒冰冻凝在了湖底,云峥眸光幽寂,在沉默无言许久后,最后只是轻声问我,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吃顿饭。
我与云峥去了芙蓉楼,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地方。后来做夫妻时,多少日夜的同寝同食,都是从那最初的源头开始。
来到芙蓉楼时,我像从前一样,按我口味点了个锅子,又像从前让云峥按他自己的口味来,然而云峥却像从前一样执拗,明明不能吃辣,却没有另点清淡口味,所食与我相同。
第一次来这儿时,云峥即使被辣呛出泪花,也硬犟着说吃辣是可以练出来的。然而并不能,尽管后来在婚姻中,云峥随我口味,有意练习吃辣,但他天生与我口味不合,仍是吃不了太多辣,一不小心就会呛到他自己。
然而他很执着,至今仍是执着。冬日里,锅子热气腾腾,刚端上桌,就如雾气茫茫弥漫在桌上,遮住我与云峥的视线,使人暂看不清桌对面人的面庞。
汩汩冒热气的锅响中,窗外有轻沙声响起,是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茫茫雾气的对面,云峥沙哑的声音像是隔水而来,他道:“我原是见天阴欲雪,想来……问问你,可否……可否与我一起去望岚亭看雪,但……但我说不出口……”
我与云峥婚姻的分界点,就是从那次未能成行的赏雪开始,此后婚姻越发崩塌,再不可挽回。那一次我与云峥没能一起去望岚亭看雪,此后至婚姻结束,再也没有一起去过望岚亭,一直至今。
我无言时,听对面云峥嗓音微哽,也许是辣呛了嗓子,他声音越发沉哑,似酸沉地坠着千斤,“我说不出口,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他哑声道:”那个孩子……”
我持箸的手顿住,心像是瞬停在轻沙的细雪声中。沉默片时后,我对云峥说道:“那一年,我在法源寺给孩子供了一盏海灯,就在我母亲的牌位旁。”
我含着浅浅的笑意告诉云峥道:“我母亲很喜欢小孩子,对孩子很是慈爱,孩子在她身边,不会孤单的。”
也许有许多的愧悔的言语要讲,但都被更深重的愧悔冻凝在心底,无法言语。缥缈的白雾中,对面的云峥低着头,他手捂着半张脸,隐约似有泪水无声无息地落在他面前的杯盏中。酒波涟漪漾起,我低眸未看,自饮了一口酒,将喉咙的酸涩压在心底。
从芙蓉楼中离开时,云峥似当年第一次来这儿时,双眸通红。当年我还曾打趣他眼睛红得兔子一般,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云峥红着眼看我,涩声问道:“我可以送你回去吗?”
我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不必麻烦,我记得路,自己回去就好了。”
走几步后,我听见云峥又在后问道:“……往后,还可以再见吗?”
很轻的一声,似与细雪融在一处,若不留神,就会被风卷走,无从捕捉。我侧身回头,见云峥立在纷茫的风雪中,衣肩上落着白雪。
我没有回答,我尚不知我要留在何处,我要去向何方。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露葭巷,我见有人站在门前等待,身形修长,眉眼沉静,是谢沉。
其实,与谢沉也将话说尽了,在那一夜,劝他莫要为难自己、往后珍重自身时。我走近前去,谢沉似欲向我施礼,但我微一摇首,他就不动了,两条抬至身前的手臂在半空悬凝须臾后,缓缓地垂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