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是羼水加了枣子的酒,有些时候是烙得两面酥的饼,里面夹着一片纸一样薄的肥油,配着一碗撒了薄薄盐花的醋汤。
当然不白送,可要的钱也不多,来人就在辕门外不远支起摊子来,几个钱就能混个胃暖。
营里也有管军纪的出来赶过几次,可跟着秦娘子来的都是泼辣人,手叉着腰直起脖子来,对面身上有刀也不带怕的:“我们干什么了呀,你说!我们干什么了!”
“一日日的白不起黑不着的给营里送衣服,咱也是得做生意的,在营外支个摊子挣个仨瓜俩枣的,也没碍着什么人呀。实在不行你叫营里的将军出来!将军放话不让我们在这摆了,我们就罢了!”
将军是不会管这事情的,实际上也没有一条军令明确禁止在军营外面卖零碎。一来二去这里的摊子就成了惯例,有休沐的士兵摸出去,站在锅旁很爱惜地把饼撕碎了泡进汤里。
“哎你说,这汤是什么汤哇。”
“什么汤?给你倒两勺醋进去就美得你吧!还能是什么汤!”
站在汤罐子后面的那小贩就老大不乐意,用两根长竹箸夹出罐子底下的半根骨头来:“有肉!有肉,怎地能说是醋汤子呢!”
看向那罐子的眼睛里就多了些期盼,万一哪一勺打上来点肉丝呢!
秦蕊娘是不常出现在摊子后的,只有送毛衣的时候来,每次来就带些新鲜的东西。枪缨子呀,擦手用的膏脂呀,绞了薄荷汁子做的提神醒脑的药膏呀,有相熟的士兵缺了什么东西,上一次来的时候打个招呼,这一次秦蕊娘就给他带到。
渐渐地所有人都识得了她那张脸,遇到她也客客气气地喊一声秦娘子,央求两句缺了什么托她带来。
只一位年轻的小将军不同。
那天来吃热酒的两个兵士起了龃龉,伸手就要掀桌子踢罐子,靠火边的那人脚还没抬起来,突然被人一脚踹在后腿弯上撂倒。两个人抬了头,看到眼前戴轻甲配双剑的年轻将军,齐刷刷哑了嗓子。
“扰民,”那小将军脸上不喜也不怒,“一人二十军棍,爬起来去领。”
正赶上秦蕊娘在摊子不远,她一眼看到小将身上衣甲就知道这是个贵人,于是挂上一点笑走过来:“仰赖将军镇场了,将军可用了饭不曾,我叫人切了饼和肉来。”
“不要。”那小将军仍旧没个笑模样,“军纪不严,惊扰你了。”
“哪里来的话,小人走南闯北多时,未曾见过这里这样好的军纪。”她一眼瞥到他腰上宝剑的穗子是个残的,轻轻哎呀了一声,“您这穗子,是旧了吗?我这里来的杂货里有新鲜线,您选选颜色赶着这两天给您打个新的出来吧。”
那小将突然抬头,似是瞪了她一眼,把那残穗抓在手心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秦娘子不要见怪。”后来在摊子上吃饼的军官对她讲,“那是我们擎云营的黎小将军。”
“他是个挺好的人,原本也爱说笑,后来不知道撞着什么魇了,忽地人就不说笑,也没甚表情了。那个坏穗子眼见着在他身上挂了半年,问也不让问,摘也不让摘。”
“我怎么见怪呢,那是贵人呀。”秦娘子笑笑,给他的饼里夹上些碎肉。
这军官姓卫,就是带她去见钟齐的那一个。生意谈完之后他特地找秦娘子告了个罪,说主将不让他说,他也就只能瞒着把她带来,要是惊吓了她,那是他这个武人粗手粗脚,笨嘴拙舌。
秦娘子嗐一声,说走商哪有不见官兵的呢,这事就搁下了。
她搁下,他好像还总是心有戚戚的样子,总是时不时地来喝一碗汤吃一块饼,认真地打听秦娘子在是不在。
每每撞上她来的时候,这个军汉脸上就带上点笑模样,揣着手挪到锅子边坐下,一边等饼夹好,一边跟秦蕊娘聊过去的事情。
她也知道了他是竞州逃难过来的,竞州黑土白山,山上尽是野物,可冬天冷,冷得杀人。要是庄稼冻死了又抓不到吃的就得挨饿,饿着饿着一家子就从十变五,五变一。
到家里只剩下他一个的时候,他就跑了,跑来当了兵,驻扎在茫茫草原的边陲。如今他这些年奋勇杀敌,也攒了些钱,成了个小军官,殿下怜他年岁渐长,要把他调到府内去。
“殿下也是个挺好的人。”这姓卫的军官就着火暖手,笑呵呵地说。
秦娘子只是看火,不答他,也不点破他那一点小小的心思。
他也听她讲,不讲过去,讲现在,讲她如何在北方遇到吃人的流沙,如何在草原上见过长得像是花儿一样的蝎子,讲那些新生的马驹在日光下站起,它们的皮毛笼罩着一层火一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