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静了静,战事频繁时,征兵年限已至十四,启王说不要年轻男女,简直像是梦话一样。所有人都痴痴地看着他,听他徐徐地说。
“殿下说,令稚子持戈,不堪为天下主。”
他听到一片抽冷气的声音,好像向灶里吹进了一团风,顷刻间就成了火,把他们心中的委屈和希望一起烧起来。
“殿下均田与流民,开荒者两年不赋,军中退伍者三年无徭役。”那无家人说,“男女无论,皆可为官,有豪强杀害百姓,王持剑斩之。”
这不是谎话——他能说出那个故事,那个母亲扶着女儿棺椁上告的故事,那样一条本该微不足道的性命,在顷刻间掀翻了一座州府。
——那王待匠人又如何呢?
无家人很轻地眨了眨眼睛:“昔日冶炼兵器时,王衣褐同守炉边,夜过三更尚至坊中,问诸匠得食否。”
她不像个王,她会穿着朴素的衣服和我们一起看兵器如何锻成,会在半夜突然冒出来,抓住每一个她遇到的人问他们有没有用过饭。
这样的人就在南方,就在离你们很近的地方。跨过这片土地去找她!去找一个冬天没有人会饥寒而死的地方,去找一个孩子被当做孩子,老人被当作老人的地方!
去找她!
睡着的几个官差终于醒了,他们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一片跳跃的火光。那些羊一样缩在窝棚里一言不发的人出来了,他们手里拿着刀,拿着棍棒,拿着被拆开的棚柱,拿着劳作的工具。如同蜂群一样的声音嗡鸣着迫近,成为呼啸的海潮,把惊恐的叫嚷声和咒骂声淹没下去——
【居无房,食无粮,何以视民如牛羊,执戈南去寻启王。】
火把的光照亮了树林。
……
“……执戈南去寻启王?嘶。”
一张纸被卷起来在灯上烧掉,纸灰纷纷扬扬地飞出窗去,落在窗台下新开的玉阁菊上。秋还浅着,府中的菊却先开了,从五月到九月,每隔半月花房里的仆人们就换下开过季的花草,换上又新开得又好的品种。
一盆作了景的金脉枫树被放在桌上,龙一样虬结的枝条垂落下来,碧色的叶片已经开始泛起粉。
烧纸的青年一身豆青暗花交领,腰上系白玉佩与印符,乌发玉冠,一眼望去就是哪家的高门子。只是此刻脸上的表情算不得太潇洒。
纸已经烧尽了,人却还是直盯着那火焰看,半晌才想起来搓搓手指。
有轻轻的脚步声移过来,在他身边停下,青年恍了一下神,猛回头看清来人,才放松下来。
“清秋小妹?你进书房来叫人通传一声。”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黛蓝团花衣裙,云水青的披帛上用金银线绣了青鸟纹,发上簪白玉,一身衣服像是大鸟艳丽的羽毛。
那张脸却垂眼尾柳眉,显现出一种弱质而冷漠的神情来。
“什,什么,王?”裴清秋磕磕绊绊地开口,青年摇摇头:“没事,朝中的事情,你别管,不是你家那个。”
裴清秋用那对似有忧色的眼睛看了一会自家兄弟,慢吞吞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这是三州刺史裴循之府上,早前刚刚接了自家女儿回娘家。对外只说是母亲思念女儿,叫回来陪伴半月,但去接裴小娘子的都知道,是王府里那一位患了伤寒起了疹,刺史接女儿回来避晦气。
“早前听爷说你要回来了,”长兄裴怀瑜给她倒了杯茶,“怎么不声不响的,我都不晓得。去拜见过父亲母亲了吗?”
“去,去,去了,你,和阿耶,朝,上朝……”
“哦对,我上朝去了,”他应一声,“吃果子不吃?我叫他们给你上冰酥酪。”
佣人端了酥酪和揉了酥油炸的果子上来,裴清秋捡了一个在手里看着,并不吃。
裴怀瑜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叹了口气:“瘦了,怎么回事。”
裴清秋摇摇头,没说话。
“那病秧子苛待你了?我说不能,他没那个胆子。”
裴清秋又摇摇头,撇过头去喝茶。
“哎,真不是阿兄说你,当初你怎么就非得嫁给那个走着路都要被风吹跑的半瞎子,可不说他是我妹夫,我顶瞧不上这样的……”
“我,我,”裴清秋张了张嘴,我了一会之后我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喜欢,脑袋进水,好不好?”
裴怀瑜被噎得没话了一阵。
“不是,小妹你脑袋进水也该干了……哎,真不是我说,现在反正他也病病歪歪的没什么实权,你休了他回来,爱再嫁不再嫁,不嫁阿耶和我养着你,也好过天天在王府里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