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三十了,不是十三。”嬴寒山打断他,“你十三岁干这事我会说你少年节烈,你三十还干这事我怀疑你是累傻了。”
“你觉得我背叛你的理想了。你找到一特好,特闪闪发光的大圣人,简直就是什么儒家理想的化身,结果仔细一看不是这样,寻思一下戳死我好像也不占理,所以你决定效仿先辈戳死自己,就跟几百年前投江那哥们似的,是不是?”
沉默。他艰难地摇头。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很大一部分是你自说自话?”
这话说得太尖锐,嬴寒山听到眼前人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她叹了口气,把语气放缓。
“我的意思是,你把我看得太高了。”她说,“我很高兴你与我同道。人走在一起总是因为所求的东西一样,白门人想证明自己,乌骑军想要尊严和安居的土地,百姓想要太平,官吏想要出人头地。你呢,陈恪,你想要理想。”
“我能给你一部分,但你觉得我能给你全部,你看到的我不全是真实的我,是你捏造出来的人。现在这个人消失了,你跑来找我兴师问罪……”
“……你觉得对我公平吗?”
陈恪的脊背摇晃了一下,帕子上浸出血,把他的手指沾得湿漉漉的。
“恪没有。”他低声说,“恪没有怪罪将军,恪绝不会……”
嬴寒山用眼睛点了点他的伤,算是发问,陈恪不接,后背塌得更厉害了。
他怎么能怪罪她呢?他有什么资格怪罪她呢?
“恪没有资格对将军拔剑,因为将军并没有做错。”
“恪知道本来应该如此,恪知道臧沉积弊已久……从古至今的至圣仁君也有不得已的时候。”
血反而让他的脑袋有片刻清醒,刚刚涌上来的悲凉逐渐坍塌下去。
其实他没有理由去问嬴寒山为何如此,她是此地的统帅,或许也是未来的君主,她比他更清楚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只是他在意识到她确乎杀死了裴纪堂的那一瞬间,感到另一种力量正在摧折她。
他一直近乎天真地觉得她会是实现那个理想的人,她很强大,她有与命运一搏的力量,她身边有无数人可以调度——包括他。
但她也要改变,被折断一些骨头,更改一些眼神。
他恨啊,怎么能不恨,怎么能看着自己用尽全力追随的那个人被人世捏碎一部分而不心生痛恨。他拔出剑来的那一刻不是想向她示威——
——他是不愿面对这个现实。
“怪我做了好一场大梦。”
她看着他,好笑又无可奈何。
“嗯哼,”嬴寒山又压了压他的手,“梦醒了,然后呢。最近臧沉不少人挂冠走了,你如果觉得我不再适合做你的主君,你也可以走。你走了之后春耕或许会困难一段时间,踞崖关没有旧长官,我一时也不知道谁更合适顶你的位置。你看,你做官的时候除了理想,也有很多现实的东西。我不信你是一个纯粹的殉道者,不然你不会鞠躬尽瘁地在一个副手的位置上干十几年。”
“你得想想这件事,也得想想我的处境。”
陈恪又一次试着站起来,这次藤蔓倒是没绑着他。出门之后去找医生。嬴寒山坐着,平淡地对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人说。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想走,想了想又转回来。
“我还是不明白将军为何杀他。”他说。
嬴寒山耸肩笑了笑,没有回答。
一直到陈恪的身形消失在门前,满地花藤簌簌缩回,着霜青色外衫的儒生平地从藤蔓里生出。苌濯袖着手盯着已经没有人影的门前,发出一声不太痛快的气音。
“你不喜欢他?”嬴寒山摸了摸袖子,想找帕子出来擦擦溅在地上的血,摸了半天想起来刚刚给陈恪了,就拽着地上的花叶擦擦。
“他方才有一刻,言语里对寒山有些不满。”苌濯回避掉喜欢不喜欢这个问题,绕着弯给了答案。
“或许我本身就不好?”
苌濯垂眼摇头:“不是。他是觉得这人世间不好,与他所学不同。寒山让他见到所学的治世能在人间出现,故而他所念皆是寒山。若一时有何事发生,令他心念动摇,他就怪罪周遭的一切来。又因他倒还不是愚人,所以知道该怪罪的不是寒山,是动心起念的自身。”
嬴寒山支着头听苌濯说完,点点头,又摇摇头。
“寒山……点头何意,摇头何意?”
“点头是因为你说得可能也有道理,”她说,“太单纯的人信念崩塌是会发一会疯,不过你平时不这么刻薄地说人的……你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