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这样的人在这。”海石花打断了他。
“你这样的好人,谁都想忠的人在这,所以大将军只能这么做。”她活动着自己的手,语气很平淡,“这地方只能有一个管事的,你是刺史上峰的兵,跟着大将军回来,打仗的时候一会跟这边,一会跟那边,跟到最后你也分不清谁是主将了。可天上没有两个太阳,主将也只能有一个,今天不分出个谁在谁不在,以后就要发生比这惨烈十倍的事情。”
她拍拍他的肩膀:“大将军也不想的,是有人逼她,我信刺史头家是个好人,但他被架起来了,就只能认下。”
海石花撤回手的时候,看到有两行浅红色的眼泪顺着赵一石已经不年轻的面孔落下来,他愣愣地看着海石花,突然很轻地问了一句:“大将军此前,难道是这样的吗?”
救下了整个踞崖关的大将军,现在怎么是这样了呢?
世道是这样的。海石花想。
但她什么也没回答。
下到一半的雪地有种毛皮一样的质感。
微蓝的月光在上面流动,仿佛这里趴着一只白皮毛的兽,人走在雪地上,就是走在这头巨兽的脊背上。
嬴寒山没有和任何人同行,在另一边的火光亮起来时她带着落龙弓离开军帐,向反方向走过去。
她走走停停,并不着急,在走出几百步之后站住了,在怀中摸出一个小木盒,从里面抹出一点油来。她自背上取下落龙箭,在油脂上蹭了蹭。
这是最后一支落龙箭了,在淡河这么潮气的地方放了这么久,上面却一点锈也没有。
箭头与剑柄都是铁的,乌沉沉的颜色,只有在最前段泛着点不细看便看不到的幽蓝,像隐语里反复暗示的恶谶。
这把弓,这几支箭都是由两把有罪的剑打造出来的。最初嬴寒山并不思考这个恶谶,这世界上反目的朋友太多,不该死却死了的领袖也不少,杀明君与杀挚友有什么稀奇?
后来当她把倒数第二支箭送进作为“系统”的自己胸口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个谶语的恶毒之处。
被手下人背叛的不能算是完美的明君,决裂的挚友不能算是挚友。这两把剑的凶恶,在于杀人者与被杀者的关系从未破裂。
她涂完了手上的膏脂,没有把剑收起来,而是拿出峨眉刺,在食指上戳了一下,第二次捻了点膏脂向箭端涂上去。现在这膏脂里混上了淡淡的粉色,连箭头上幽微的蓝光也盖住了。
对面传来踩雪的沙沙声。
嬴寒山把箭搭在弓上,没收起来,就这么提着它向前走,直到裴纪堂的身形在雪幕中逐渐清晰。他氅衣的肩上已经积了一层雪,头发也被碎雪涂得半白,不知道他在雪里走了多久,走到眼睫上都有一层白霜了。
一直到两个人能清楚看到彼此的脸,裴纪堂才抬起头,他看向嬴寒山,好像是想笑一笑。
“还有什么话?”嬴寒山把目光移开。
“没有了,”他说,“剩下的事情,寒山能做得比我更好。”
嬴寒山感觉有一阵气升上来,稍微在喉咙里哽了一下,她吐出这口气,几乎是有点刻薄地跟上一句:“你也没有什么对鸦鸦说的?”
雪地安静了一会。
“我对不起她。”裴纪堂说。
就在这几秒钟时间里,好像有什么小动物跳上枝头,一点雪被抖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啪沙声。
这雪落地的一瞬,有什么比箭更早击中裴纪堂,他似有所感地向后转过头——向着雪和夜幕交叠的淡青色边陲看去。
嬴寒山拉开了弓。
龙气浮现,那条紫色的羽蛇拍打着翅膀,哀戚地啸叫着缠住箭矢。它穿过龙气,如利刃划开丝绸,于是青色的大氅上沾了血。
裴纪堂的身形一顿,他下意识回过头来,她看清他的眼睛了,在死亡的前一秒,那双眼睛里突然弥散出染满了瞳孔的不甘。
他想说什么,他一定是想说什么,那只没力气抬起的手想要指向哪里,但只是指尖轻微地颤了一下。
裴纪堂向后倒下去,贯穿心脏的箭在几秒钟内断绝生机。一直到嬴寒山走到他身边,血才慢慢在她脚下汇成细长的枝条。
她没去看那张带着死色的脸,她抬头,望向他刚刚回头的方向。
“我非得打死林孖不可。”嬴寒山小声地抱怨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