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堂早就见过那雾气,从裴厚之告诉他身世的那一刻起,从他终于意识到他一直活在幻想里的那一刻起。他没有得风寒,他没有生病,他只是没力气。
那颗在他胸腔中不住地搏动的东西正在变得越来越缓慢,周遭的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可能要死了,裴纪堂想,可我为什么要死了呢?
他抬起左手,一点稀薄的天光从他的指缝间落下,有几秒钟他觉得那不应该是一只手臂。
那应该是一副羽翅,生着玉石样洁白的羽毛,没有一点尘埃。
可我尽力了啊。裴纪堂想。
我已经尽力做个君子。
那些肮脏的,残酷的,轻蔑他人的念头一直盘踞在他身体里,被层层笼罩的羽毛掩盖了几十年。
这些年里他努力做个君子,做得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温和,他含糊,他不露锋芒,他愿意为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牺牲自己。
面具戴在脸上成为面皮的一部分,甚至它比原来的脸更重要。
如此洁白的羽毛啊……
它现在脏了。
不需要他露出什么马脚,不需要他做了什么坏事,原来他一直以来的努力全都是无效的。因为他是裴厚之的儿子,是从毒蛇的洞穴里掉落出来的卵,无论他曾经是怎样的好人,他都是一条蛇而非鸿鹄。
他们很容易就相信了这一切,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下令杀了那两个孩子。蛇会做什么好事呢?蛇一定是把它作的恶藏得很好,从他身世暴露的那一天起,他就被弄脏了。
天光从他手上淡去,裴纪堂再也看不到羽毛的轮廓。
他用手挡住眼睛,哽咽地笑起来。其实他现在也不想做什么,不想再用什么残酷的手段来弥补这些年的压抑和蛰伏,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在鸦鸦对他拔出剑的那一刻,这世间的一切都轰然崩塌了。
他脏了,她已经不爱他了。没有那个“以后”了。
但她还有一个愿望他能替她去做,这件事对她来说很好,对整个臧沉来说也很好。
裴纪堂朦胧地思考着那个愿望,目光向着桌子垂落下去,在视野尽头他忽然瞥见了一抹明黄。那是那块田黄石,有一缕还未消失的日光照在它上面,把它烧成仿佛在流动的金色。
就在这一瞬间,某种激烈的生命力忽然在他胸腔中炸开。“父亲!”他含糊地哀鸣起来,从座位上摔下去,挣扎着爬到田黄石边,想要伸手触碰它。
是不是其实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他一直在做梦或者裴循之在骗他?
其实他的生父就是裴慈,其实他就是有一对很好很爱他的父母,其实他并不邪恶,他从来都是个正人君子?
“救救我,救救我啊!”
他伸手抓住田黄石,它从他无力的掌心中滑落,跌碎在地。裴纪堂跟着一起摔下去,再一次倒在地上,躺在满地的田黄碎块里。
离他最近的那一块是田黄的底座,他从来没有把它拿起来把玩过,所以也从来没有留意藏在底座里的那部分。
在底座上有一枚小小的印,是裴家人惯用的制式。
那上面的四个字是,裴厚之印。
于是田黄也失去了颜色,他彻底什么颜色也看不到了。
他的状态比之前差了很多。嬴寒山想。
之前在宴会上看到他脸色苍白地伫在火边,她以为是他大病初愈懒得敷粉——至少裴纪堂大多数时间是坚持着文人的体面,出席大型场合要熏衣敷粉的。
但现在看来,那已经是他修饰过后的样子了。
现在他坐在她对面,像是一丛快要灭掉的火。
“老板?”
裴纪堂愣了一下,对她抬起头来,嬴寒山蹙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一下。
“……你……”
寒山。他打断了她。
“他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嬴寒山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绕得发蒙,有一两秒钟没有说话。然后她想起来最近的乱子,两个年纪很小的刺客,被从中间打乱的募兵。
“你身世的事情?”嬴寒山问。
裴纪堂没有说话。
“挺麻烦的。”嬴寒山赞同地点头,“我们这的人在想办法,鸦鸦之前给了我一个思路,我觉得先按照那个来,把注意力转移到有细作这件事……”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裴纪堂的眼神。他迷茫地看着她,好像她在说什么他听不懂的话。
“寒山,我的生父是裴厚之……”
“啊,”嬴寒山应了一声,“所以呢?你对他有什么感情吗?”